往后的岁月, 无名去了山顶闭关,无敌兀自在山腰转悠。
闲暇时,守住去山顶的路, 他抱剑而坐, 望着林野草木, 心底藏了蒙古儿郎似的爱意。
世事变迁, 光阴虚掷, 都不打紧。日复一日地老,他也并不焦急。
一晃半载过去,入秋, 无名仍未下山。无敌去山顶探望。
远远地听见琴音,仿佛在与看不见的劲敌较量, 琴音挟裹着慑人的气劲。
飞禽走兽在此绝迹。瞧这个情形, 一时出不了关。他放下秋衣干粮, 悄然原路折返。
如此,很快到了冬至, 与马场的仆役烤羊饮酒庆祝。
无敌忽觉年少时一日很长,一旦到了他这个岁数,一年给他的感觉,却短得好似只有年少时的一日。真不知日子怎地过得这般快。或许是活得充实,流光才会飞逝, 也就没什么好寻味的。
这夜里, 无敌躺在床上, 没来由想起了二十几年前, 无名穿扮女子投怀送抱的有趣模样。
现世安稳。前尘往事, 纵然走马灯般在他的脑海里打转,也离得太远了, 激不起波澜。
他突然有一种奇怪而又圆满的预感,仿佛自己是个行将圆寂的和尚,等不到无名出关了。
正胡思乱想间,门外响起了叩门声,很轻很缓的两声。
无敌收拢万千思绪,暗忖,以自己如今的功力,没道理听不出有人在门外。
除非,这人武功极高,有意敛声藏息。若是恁地,又何必叩门?
无名是不会叩门的。无名每次进屋,都是用九如神功打开门闩,直接摸上床。
无敌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是何方神圣。索性不吱声,把枕头塞进被里,纵上了横梁。
他不吱声,门外人也沉着气。候了片刻,无敌听见轻微的动静,却是门闩自己松脱了。
——这开门的法子倒像大哥。无敌暗自掂度着。
门吱嘎推开,皎月入室,影影绰绰照出一人。
这人穿直襟大袖的氅衣,浑身披了一层月色,若不胜衣的伶俜姿态,和无名有十成的相似。
无敌躲在梁上,探头探脑地看。
只见那神似无名的人,缓步行至屋正中,施施然扬起脸庞。
长发往耳后滑去,眉心处,一弯如月又似鱼的印记,燃着萤火般的蓝光。
“你听不出我的气息,自然不是我的对手,”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躲在梁上又有何用?”
话音落,那人一拂袖,已熄灭的油灯,跳起小火苗,屋内旋即大放光明。
无敌看清了来者的容貌,正是多日不见的无名,便跃下来问:“大哥,你这是什么扮相?”
无名不作答,如山贼入室,抢压寨夫人一般,把他扛起来,转身往屋外走。
无敌见无名举止反常,起了疑心,试探道:“大哥见了我,就没有想说的?”
无名道:“你定的暗号,我是不会说的。你挂在颈间的药,对如今的我也不管用了。”
无敌这才确信,眼前这个是无名。只是闹不明白,无名怎换了宽袍大袖,眉心添了印记。
“大哥,半夜三更的,要带我去何处?”无敌满腹疑问,挂在无名肩头问。
“今夜是你的死期,”无名轻描淡写,且行且道,“我来为你改命。”
无敌摸不清无名是走火入魔,还是患了失心疯,扭着屁股踢着腿,挣扎翻腾起来:
“大哥你又在发哪门子疯,把话说清了,今夜怎会是我的死期,你怎的要为我改命?”
无名不作答,急行数步,回身放下无敌,在马场中立定。
无敌一头雾水,站稳了脚,只见无名把目光放空,又扬起脸,眉心印记着火似地,腾起光焰。
这光焰作鱼摇首摆尾状,摇曳着升至半空中,化作一只晶莹滑溜的飞鱼。
无敌从未见过这等怪异的飞鱼,不由得为之瞠目,暗道,老爷做梦了!
飞鱼在他二人头顶盘旋一圈,倏忽散如烟花,泄若星河,泼下闪亮的一层光。
让这光笼罩着,他再看身边的无名,无名正全情投入,望着他之前安歇的屋舍。
屋舍原本灯火通明,此刻窗户投出一个人,人影动了动,似乎将油灯吹熄了。
无敌心下骇然,不知自己出了门,屋内怎会还藏着一个人。
想问无名,夜色中骤然响起几声怪笑。他循声看去,屋外马场木栏边,不知何时多了五个人。
无敌目力过人,倒也看得清楚,这五个人的扮相,和他们五劫年少时一模一样。
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肤色苍白,白得近乎通透,不似活人。正说着话:
“逍遥子神游北冥,与蜃主抗衡,已将鲲救出。看这气象,恐怕今夜便要飞升。若不制止,不消太上宗寻觅散落人间的太阴|精铁、重铸两仪剑,只要他重操九霄琴,蜃楼也将毁在他手中。”
“蜃主未免小题大做,不过是个凑巧入道的凡人,何以见得是逍遥子?”
“逍遥子掌管大千世界的神识,有梦之处,就有他的容身之地。他在梦中指点凡人开创九如神功,与历代传人同化。无名练不成九如神功,就不是逍遥子,一旦练成了,逍遥子必定苏醒夺舍。”
无敌云里雾里,只大约听明白了,无名一旦练成了九如神功,就会变成什么逍遥子。
他再望向立在身边的宽袍大袖、眉心有印记的无名,心下暗道——
恁地荒唐,老爷怕不是做了一个怪梦,还将梦中五劫幻影的话信以为真?
屋舍外的五个怪人仍在说话:“逍遥子若真夺了无名的舍,我等怎是对手?”
“抢在逍遥子夺舍之前,设法毁去无名的肉身,教他魂飞魄散,形神俱灭,也就是了。”
“你我还须小心行事。蜃主说,无名本是个克六亲的命格,戾气极重,之所以能灵台明净,练成九如神功,只因有个意中人,名唤无敌,住在这马场内。带他上山,扰乱无名的心神。”
无敌暗觉这是个荒唐的梦,眼睁睁地看着怪人去叩门。
门内无人回应,这五个怪人又说起话来:“明明屋内有人,怎么不应?”
“倒有些乖觉,躲在梁上,以为我等看不见他。”
这五个怪人说着话,化作一堆白绸似的肉管,蹿进门里,把一个人扯了出来。
再看那扯出来、缠在肉管中的人,竟和无敌生得一模一样。真正是一模一样,不论是发肤身体,还是言谈举止。乍一看,无敌还以为自己元神出了窍,把那骂骂咧咧的躯体留在屋里了。
“不必惊慌,”一直默然旁观的无名,冷不丁地对无敌说道,“那是我为你造的身外身。”
无敌这才回了神,不由得问道:“什么身外身?”
“我告诉你,”无名欲言又止,睇了他一眼,眼中有嘲弄的神气,“你听得懂么?”
无敌恨不得揍无名一顿,只觉大哥多日不见,又变得刻薄讨厌了。
他二人打情骂俏的工夫,屋舍外白绸般的肉管,射出许多树杈般的丝蔓,钻入和无敌一模一样的躯壳里。躯壳并不屈服,猛地一挣,似乎笑了一下,筋骨皮肉寸寸崩裂,转瞬没了人形。
洒着丝蔓的白肉管,自崩裂的躯壳中抽离,口吐人言:“这下可好,没了人形,如何操纵?”
“不知他怎地散了功,吃掉他的魂魄,知晓他的积怨所在,也能引无名走火入魔。”
“怕是不行,这个凡人看似暴烈,心中却无怨无恨,我等还须与无名正面交锋。”
无敌来不及对这诡奇的情形感慨,身边的无名忽然感慨了:“原来你死得如此愚蠢。”
无敌想骂无名几句,转头看时,却见无名一脸孤寂之色,莫名有些心软了:
“大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须给我个交代。”
无名这才看向无敌,言简意赅地道:“我不是你的大哥。”
无敌暗觉这无名和自家大哥是有些不同,便问道:“你是谁?”
“我是万年后的我,”无名一副目下无尘的的神气,垂下两弯乌浓的眼睫,自言自语似地说道,“如你所见,你死在今夜,神形俱灭。而你死时,我仍在山顶洞中闭关,未能见你最后一面。此后万年,天上地下,大千世界,我只觉对不住你一人。如今,重回此夜,为你改命。”
以无敌的脑子,实在无法吃透无名说的话,想了半晌终于道:“我怕不是在做梦?”
无名不指望他能懂:“大千世界,大千梦境,你可以将一切当作梦。”
无敌只觉这个无名十分不可爱,因而道:“万年王八,这梦可怕。”
这时,屋外的五个怪人,已弃了与无敌相似的躯壳离去,似乎始终未发觉旁观的无名无敌。
无名捏了个诀,星河般笼着他和无敌二人的光华,又凌空聚作鱼形,收回了眉心印记内。
无敌奔去屋前看躯壳,躯壳和他一模一样。他就好似出窍的游魂,问无名道:“我死了?”
无名把头一摇,老气横秋地道:“死的是你的身外身,即我为你造的替身。我自万年后的大千世界重回今夜,既要救下注定死在此刻的你,又不能打破这小世界的因果时序,只能如此。”
“这话什么意思?”无敌如听天书,却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意思就是,你虽然活着,却与死无异。从此万年,你不能再和故人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