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非关说道, 擒了无敌,送去蛊门做面首,来个里应外合。
无敌并不如何信赖玉非关, 称是要和无名商量, 便往厢房门口退去。
玉非关见他借故开溜, 曲起指节, 把膝间的瑶琴一挑。他余光瞥见了, 心知不妙,当即纵身躲闪,脚还未腾空, 下巴就磕在了地上,四肢已让冰蚕丝琴弦缠紧了。
无敌昂藏七尺, 枉有一身本领, 对付玉非关、无名和锦衣人这几个得天独厚的绝世好手, 却毫无招架之力,只得横眉竖目、连挣带扭, 任由玉非关钓鱼似地,把他拖拽至榻前:
“老猪狗,你以大欺小,算什么英雄好汉!”
玉非关冷笑一声,放下脚来, 踏住他半边脸:“在你眼中, 本尊几时是英雄好汉?”
唤作玉铃香的少女道:“主人和你讲了理才动手, 先礼后兵, 已是客气得很了。”
无敌让玉非关的鞋底踩得嘟了嘴, 翻着白眼瞪这一对皮笑肉不笑的男女,囔囔地骂:
“狗男女, 老咬虫,贼妮子!老爷做鬼,也不会放了你两个!”
玉铃香见他反应有趣,往他腹下踢了一脚,这一脚避开要害,却暗含几分后劲,逼得他吐出一口血来:“你再这般无礼,到了蛊门,我便不来救你了。”
无敌怒不可遏,就要往玉铃香脸上啐一口血沫,却让玉非关狠碾一记,磨破了嘴角。
玉非关道:“傻小子,识时务者为俊杰,本尊与你联手,是看得起你,你若不识抬举,敬酒不吃吃罚酒,本尊踩碎你的门牙,教你骂人也吭哧漏风。”
无敌本是吃软不吃硬的,听了这话,狂怒不已,一张嘴,狠咬玉非关的鞋尖。
玉非关眉梢一挑,倒也不去坏无敌的门牙,俯身捏住他的脸颊,轻巧地把颔骨卸了,使他合不拢牙关,说不出话,只能傻乎乎地张着嘴巴,一叠声呜哩哇啦,拿眼刀子来回剜他两个。
玉铃香见状,再也忍不住,扑哧笑出声:“这汉子,怎这般不知好歹?世上有许多男子,巴不得做吃软饭的面首,他却宁死不屈,对这美差避若蛇蝎,唯恐哪个非礼了他。”
玉非关道:“这小子,教养差了些,若不是个有主的,本尊便收了他,调弄得服帖。”
无敌听了,心中十分屈辱,一恨玉非关恩将仇报,二恨自己技不如人,三恨无名不来相救。
可也没什么法子。
好在玉非关和玉铃香,并未下狠手,在他身上弄出些打斗痕迹,就住了手。
如此欺负了他一番,看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两人把手一拍,均感到十分好笑。
最终,玉非关抚着他憋出了热汗的额角,嘱咐道:“别忘了本尊说过的话。”
无敌恼火之余,分神去想玉非关说过的话,头维穴就是一麻,不由得昏睡了过去。
这一睡,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整个人飘飘荡荡地,隐隐约约听见些水声。
复一听,头顶闷嗡嗡地,有许多叫卖声和脚步声,好似大理府的市井,悬到了天上。
无敌一时清醒,一时混沌,恍恍惚惚地思忖,这是什么鸟地方?
又听见撑篙的动静,竹篙一端,撞上头顶的石板,咚地一声响。
他忽地想起,点苍山的雪水,会沿着街边的沟渠,淌过整座大理府。心道,老爷莫不是在街衢的青石板下?原来这街衢底下,有这一股子暗流。不知大哥那王八,可曾瞧见老爷入了这一条水道,若是未能瞧见,如何来救老爷?
无敌惦记着无名,听那竹篙一下下,悠悠撑出水声,只觉十分催人入眠。饮了玫瑰酿之后,暗自压抑的一股热潮,也止不住地涌动起来,焦渴煞人。不觉一急,又背过气,沉入了梦乡。
如此这般,过了数个时辰。天光似亮了,山风拂面。他胸中的浊气,出了稍许。
一双粗糙的手掌,将他揽在怀里,拍着他的脸庞,轻唤了一声:“无敌。”
无敌闻话,睁眼来打量,眼中朦朦胧胧,映出少年郎白净的面容。
——这少年郎,眉清目冷,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不是无名,又是哪个
他心下一宽,面上却没好气:“大哥你这死王八,舍得现身了,这是何处?”
无名并不答话,一双清澄的眼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无敌。
无敌浑身不自在,正欲把头扭开,却让无名托住下颔:“怎么受了伤?”
无敌这才想起,他的嘴角,教玉非关碾破了。这本不是什么要紧的伤,也不如何痛,可他将无名视为世上仅存的亲人,亲人有此一问,不由得生出一丝委屈来:
“哼,还不是你这贼王八、扫把星害的!倒有脸来问老爷!”
无名眼波微澜,似有些怜惜之意,拭着无敌的伤处:“我有些后悔了。”
无敌一怔,才要问后悔些什么,就让无名封住唇,没头没脑地吻了一记。
他合不拢嘴,喘不过气,勉强推开无名,心道,大哥发哪门子疯,却有许久不曾亲我了。
只听无名老神在在地说道:“我悔不该,让你来扮面首,受这些委屈。”
无敌听罢,又怔了一怔,勉强笑道:“大哥,我该不会是在做梦罢?什么不要脸的勾当,你做不出来?老爷命不好,给你做牛做马,如今你才说后悔,猫哭耗子,未免太见外了!”
无名握住他的一只手,放在心口:“无敌,你应该知道,我心里有你。庄少功待我恩重如山,可他始终是个外人,不如你我朝夕相对。十余载的情谊,有些话,我不说,你也该懂。”
无敌虎躯一震,不知无名一反常态,说这些不要脸的话,唱得是哪出:
“放你娘的狗臭屁!你这王八狼心狗肺、丧心病狂,拿谁不当外人?”
无名叹了声:“我欠庄少功的情。若是舍了你,能让庄少功化险为夷,我必然舍了你。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会随你而去,不会教你孤孤单单地上路。”
无敌哼了一声,深知无名能说出这番人模人样的话来,已是不易,便不再恶言相向。
无名又道:“无敌,我知道,你已没多少时日了,往后,我会好好待你。”
这一言,戳中无敌的心事,他再也按捺不住,故作好奇,随口问道:
“大哥,你当真在乎我的死活?你摸着良心说话,我若是死了,你可会掉一滴眼泪?”
无名看着他,沉默半晌:“至少,我会让你死在我怀里。”
无敌虽觉此言肉麻至极,但仔细一想,自己所求,无非也就是死到临头,有一个归宿。
比起远走高飞,死了无人收拾,只能让野狗叼去吃了,死在无名怀中,要安稳许多。
他怔怔地看着无名,心中一软,鬼使神差地道:
“小不死的臭王八,实话告诉你罢,老爷活腻了,只盼能早些死,少受些折磨……你休要笑话老爷,老爷并非和你置气。一辈子到头,什么也抓不住。纵是十余载的兄弟,如何,也讲究个有用无用,说断就断了。真不想活。可一想到死,不明不白,老爷便不踏实,舍不得。”
无名静静地听着,无敌又絮絮叨叨地道:
“大哥,我理会得,久病床前无孝子,骨肉至亲没些用了,也会教人弃若敝履。世道本就如此。我也曾想过,离了你,去找个贤淑的女子,打发了余生。可那女子中意我,必是因我有些用处,彼此不知根底,即便厮守,也还是寂寞。不若大哥你,当年救我,未想过我有用无用。虽然,我发觉,你也是生性凉薄之人,但你对我知根知底,在你身边,我就心里踏实。”
说到此处,他移开眼,也不去看无名,只管一吐为快:
“可是大哥,论本事,无论如何,我也赶不上你了。总有一日,你会把我看低,嫌我拖累你。与其如此,不若我识趣,争一口气,先离了你,此后你如何风光,也与我没半分干系。”
无敌掏心窝子,说这些话,已是自伤至极。无名却不为所动,把手在他身上摸。
他见无名手法龌龊,晓得无名又来撩他了,他刚说了一番伤心话,万念俱灰,也不好发作,只是冷眼看其施为,心道,老爷倒了哪辈子的霉,偏要和这无情无义的王八纠缠不清?
无名这才温柔地道:“蠢材,我风光,怎与你无关?你的本事不及我,我便倾囊相授。”
无敌以为听错了,无名语重心长,继续道:
“你何必一定要和我争高下?你我二人,本就是不分彼此的,荣辱与共,生死相随。”
无敌将信将疑:“空口白话,哪个不会讲?在你眼底,只怕我还不如三弟四妹和五弟!”
“你和他三人不同,”无名凑至他耳畔,一字一顿,轻言细语,“不同之处,便在,我喜欢你。除了兄弟间的喜欢,还有儿女间的喜欢,我只是讲不出口,你看不出,却是你的不是了。”
无敌脑子里嗡地一声响,心坎酸涩作痛之余,竟有一股子恐慌和甜蜜涌上来,思绪乱糟糟地散开,难以拢聚,也来不及细想,就让无名施力按住,连掐带拧,连啃带咬,亲热了一番。
这一番亲热,无敌暗觉好似又让带刺的荆条刮了,屁股底下火辣辣地作痛,可一想到方才无名那些话,强忍着问:“大哥,你说的,可当真?”
无名反问:“我何时骗过你?”
“哼,你这王八不知廉耻,说话像放屁,何时不曾骗老爷?”
无名嘴角漾起一丝笑意:“我再若骗你,便天打雷劈。可你再若伤我,我便要罚你。”
无敌听了,怔忡地端量无名,忽觉有些别扭,良久才道:“怕不是在做梦?”
“蠢材,若是做梦,你如何会痛?”
“……那倒是。”
无敌和无名互通心意,终于没了顾忌。无敌任由无名摆弄,身上虽然极不爽利,心底却颇有些欢喜,正沾沾自喜,要把无名盘住,让自己也快活些,却听无名嗓音粗沉,笑了一声:
“小猫儿,你生得这般英武,如何却是个雌儿。”
无敌暗觉这嗓音耳熟非常,却想不起是谁,寻思须臾,猛地惊觉,自己闭着眼!
若是闭着眼,如何能看见无名?难道,真的是做了一场梦?
想到在梦中,反复问无名是不是梦,还为无名编造了些荒唐的情话,他就好似揭开顶盖骨,让一盆冰水灌下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脑髓也冻做了一团,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梦如此真切,过了好一阵,无敌才缓过神来,恢复清明,睁开眼,却是躺在一间竹屋内。
他的颔骨脱臼,嘴角挂着哈喇子,手脚让铁链锁在榻上,哪里有梦中行动自如。
渐渐地,想起让玉非关擒住、送来蛊门做面首的事,他不禁为之气结。
心道,果然是梦,这节骨眼上,怎地鬼迷日眼,发了昏,做了这一场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