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敌待要给玉铃香解穴, 回过身来,却发觉笼子下方的岩石,无端挪了好几丈远。
细看时, 更是奇怪, 原本只有一块岩石的水中, 竟然又平添了许多岩石。
他瞿然一凛, 暗道, 老爷一转身的工夫,难不成就落了潮?
四下里打量,水却不见浅。再看水中的岩石, 如石桥墩子,一线蜿蜒着, 黑魆魆地浮在水面。与寻常岩石不同, 仿佛涂了一层漆, 乌黑铮亮,油光水滑, 说不出的古怪。
“发什么愣?”玉铃香动弹不得,催促道,“快解开我的穴道!”
无敌充耳不闻,不转睛地盯住近处的岩石,掣过壁上的火把, 往水中照了一照。
这一照, 依稀瞧见, 近处的黑岩, 覆着大团白斑。
火光还未靠近, 那布着白斑的黑岩,竟似柔软的活物, 往后弹缩,沉入了水底。
再举目四顾,水面泛着涟漪,哪里还有黑岩的踪影?
无心、孔雀和蓝湘钰几个,离水远一些,不知无敌看见了何物。
无敌却心下一寒——水底有个庞然大物!大还不打紧,偏生一声儿也不出,便游至一丈远处了。须知飞禽走兽,本性越是阴邪凶恶,在伺机待发之际,动静反倒越小。
无敌毛发尽竖,道了声“快走”,解开玉铃香的巨骨穴,教孔雀抱起无心,搡了蓝湘钰一把。说时迟,那时快,一团水花扑面炸开,一柱黑黢黢的巨影,破浪爆射而至!
在场的几个人,均有武艺傍身,受了这一吓,已本能地调起轻功,蹿了数丈远。
这等的身法,足以从武林高手的掌中逃脱,却远不及巨影灵活迅猛。
无敌为众人断后,走在最末,骤觉飞沙走石,脑后咝咝直响,教人耳心发痒。
他调头看时,狂风袭面,只见电光石火间,一张血盆似的大嘴,近在眼前,正将他整个人笼住,翻出四排钩子似的獠牙,就要将他刮中,扎个肠穿肚烂!
无敌待要躲避,但山洞分明是此物巢穴,此物一张嘴庶几将甬道塞住,哪有他回旋的余地?他避无可避,只能往前奔,前面却是抱着无心的孔雀、蓝湘钰和玉铃香。
他倒是能逃脱,却要扔下这四个男女,给此物打牙祭。
这般进退两难,他血性发作,心道,他奶奶的,横竖死路一条,还逃个卵掰?狗急跳墙,兔急蹬鹰,人急悬梁,老爷杀了这邪物,才好教三弟脱身!
想罢,无敌拔出勾刀,任此物扑咬下来,他一个鹞子翻身,不偏不倚,闪过钩子似的獠牙,滚入血盆大口之中。无心在孔雀怀中见了,不由得唤了一声:“二哥!”
“三弟,”无敌用勾刀去划血盆大嘴的上颚,不许尖牙咬合下来,口中说道,“如今我阳寿将尽,你身中蛊毒,你我兄弟二人,茄子倒开花,各回各的家!哥哥我没甚牵挂,家就是此处了,你却要回去见四妹,替我照顾好大哥和五弟,快走!”
血盆大口让无敌划伤,合不拢嘴,便把脑袋猛往左右洞壁上撞,直撞得泥如雨下。
无敌只管抓紧勾刀的柄,更往那上颚的肉里揿扎,说什么也不肯撒手。
无心和孔雀等人,不是身负重伤,就是手无寸铁,隔着雨帘似的石沙,实难相助。
血盆大嘴左摇右撞,甩出许多口涎血沫,拿无敌没奈何,登时一缩,缩了个无影无踪。只听得远处水浪一声巨响,此物衔着无敌,缩回了深处葫芦口的水底。
无心本以为自己会命丧于此,此刻却有无敌舍命相救,又听了这番诀别的话,更是激得生蛇蛊发作,五内如焚,一口气提不上,昏厥了过去。
玉铃香连忙取出一只竹筒,递给孔雀道:
“这里头的药汁,便是生蛇蛊的解药。你喂他吃了,他自会吐出蛊来。”
孔雀收了竹筒道:“多谢姑娘!此地不宜久留,出去再做理会。”
玉铃香道:“你三人小心些,自出去,我去寻那蠢汉。”
无敌让血盆大嘴拖入水中,连忙屏住呼吸,冰凉的潭水不住灌进来,几乎要将他卷入这庞然大物的喉口,他攒足力气,蹬住此物的后牙槽,只觉此物潜得越发深了,耳内嗡嗡咣咣乱响,勾刀再难以握住。他一时也不知是淹死好,还是教此物生吞了好。
正没理会处,膻中忽地一畅,离了水潭,张眼看时,竟是灯火通明的一座宫殿。
血盆大嘴不再乱撞,只伏地挤压咽喉,便有一股股刺鼻的酸水喷涌上来。
无敌连忙拔出勾刀,闪身离了血盆大嘴,蹿上旁边的三丈高的铁柱。
这铁柱顶端,雕着一只金翅鸟,金翅鸟背部凹陷下去,与铁柱相连,注满了膏脂,燃着长明灯。他一时摸不着头脑,攀着铁柱,逡视周遭,心道,老爷莫不是到了龙宫?
却见这龙宫的四壁和穹顶,色彩极为斑斓,波澜壮阔地绘着许多画儿——
头一幅,画的是两条巨蛇环成人耳状,耳内波涛滚滚,左右各有两条鱼游动;第二幅,一只金翅鸟停在铁柱顶,底下围着王公大臣和一对为利刃逼迫的男女;第三幅,上一幅图中受逼迫的男子,摇身一变,变成了权贵,与另一个众星捧月似的人物在铁柱下结盟;第四幅,则是一名女子沦为祭品,死在铁柱下,铁柱由此长出了枝叶来。
自第五幅起,画得均是打仗的情形,乱糟糟地,分不清谁是谁。其中有个下令放火的中原大官,和土人打得两败俱伤,烧得那长出枝叶的大树又变成了铁柱。
无敌没心思细看,借着长明灯的光,往铁柱下瞧,底下呕水的邪物,原来是一条黑底白纹的巨蛇。与这黑魆魆的巨蛇相较,三丈高两人环抱粗细的铁柱,竟也显得十分纤细。幸而此地铺满汉白玉,广阔不逊于金陵旧皇城,容下这大蛇和他是绰绰有余。
他见是巨蛇,心下顿宽——这般大小的蛇,尽管气力惊人,却是没有毒的。
巨蛇不住地呕水,他瞧出了便宜,心道,管他是不是龙宫,小耗子爬上了病猫的脸,此刻不结果它,更待何时?他一咕噜爬下铁柱,小心翼翼靠近那岩石大小的蛇头。
巨蛇见无敌靠近,抿嘴吐着信子,慢吞吞地把脑袋扭开,厌了似地不搭理无敌。
无敌摸不着头脑,心道,这畜生怎地突然乖巧了,莫非嫌老爷不好吃?
就在这时,巨蛇动了动金黄的眼珠,猛调头发难,翻出满口獠牙,狠咬无敌。
无敌嚯地出了一声,人已闪至半丈开外:“好阴险的畜生,还会杀回马枪!”
巨蛇咬了个空,浑身筋肉弹缩,头已回了原处,若无其事地吐信,看不出喜怒。
无敌暗知此蛇迅猛狡诈,气力非常人可以比拟,却有一个不足之处,便是不能久战。此时见他身法也快,巨蛇作若无其事状,实则是养精蓄锐,只待觑他一个破绽。
无敌哪肯放巨蛇歇息,把勾刀撇净衔在口中,动手解下夷族黑衫,抖腕绞成一股,便甩动着去鞭笞蛇头。巨蛇不待他鞭笞,昂起脑袋来,左右扭动,忽而又扑咬而至。
这一扑咬,却是斜刺里攻来,蛇头冲向他的手臂。
整个蛇躯随之铺天盖地环扫而至,好似蛇拳里的“灵蛇缠枝”,逼得他没处后退。
换作旁人,吃了这一招,只有坐以待毙。无敌却精通十八般武艺、各派武功。
武功里的各家拳法,源于飞禽走兽,观蛇有蛇拳,观虎有虎拳,观猴有猴拳。
甚至,早在东汉年间,华佗就开创了五禽戏,拜虎鹿熊猿鸟为师,以便强健身体。
无敌自幼习武,免不了也要将飞禽走兽的看家本领,融汇至武学之中。
此刻见巨蛇使出蛇拳“灵蛇缠枝”,他想也不想,就一招虎拳“猛虎翻山”,一抓一翻,已从绞至的蛇躯间跃出。蛇头追得甚急,霎时也自蛇躯中钻出。
这般穿绕追逐,一个蛇腾一个虎跃,无敌玩心大起,嗷地一声叫唤道:
“好,今日老爷和你做个蛇虎斗,看是蛇厉害,还是虎厉害!”
说罢,脚不停,又飞扑上蛇躯,双足作骑龙步,双掌狠撑两侧盘夹的蛇身,便是“猛虎出洞”式,只待蛇头追至,猛放手一个“狂虎打滚”,又蹚地滚了出去。
如此反复数回,无敌撤步作“虎王显威”状,威风凛凛地立定了看时,那巨蛇让身子捆住了头,已然拧动着绞作一团,活似结了一个梅花络,哪里挣得出来。
无敌握着勾刀,便要骑上去,剜瞎巨蛇的眼睛。巨蛇却猛地甩动尾尖,散出一股浓郁的腥气。无敌只怕这腥气有毒,吊住内息,退了几步。正不明所以,寻思巨蛇是不是在放屁,脑后就是一寒。他扭头一瞧,只见一道黑影腾地耸起来,几乎压熄了长明灯,竟又是一条黑底白纹的巨蛇,不知何时潜到他身后,正不怀好意地俯瞰着他。
无敌想也不想,拔腿就斜刺里翻去。这新来的巨蛇把尾巴一扫,龇牙咧嘴,咔地威胁了一声,并不来追,游至打结的巨蛇身旁护着,静待它松了气力,将梅花络解开。
无敌万没料到,巨蛇还会放屁叫帮手,心道,听老人讲,蟒蛇上了岁数,就会成精,一雄一雌结伴而行,若是打死其中一条,另一条必来报复,我怎地忘了?
他吃了这一惊,心脉一阵狂跳,不觉倚着铁柱坐倒在地,按住胸口调息。
无敌潜运天人五衰心法,催促浑身气血运转,身法之迅疾,自是胜过两条巨蛇。
然而,如此逆天而行,脏腑经脉,早已承受不住。
方才与一蛇斗罢,他已觉心力有衰竭之兆,不知如何对付另一条精神奕奕的巨蛇。
无敌眼睁睁地,看那打结的巨蛇身躯渐展,与另一条巨蛇厮磨着,一齐朝他望来。
他登时冷汗淋漓,情不自禁想起无名,愤愤地暗道,这贼虫,以大欺小,两个打一个,算什么英雄好蛇?若是大哥在时,便有十条蛇也不怕,可那王八的心肠,还不如蛇。
想至此处,他往不远处的水潭望去,此刻潜入水中,决计没有蛇泅得快。
左右是要死,不争多活一时,无敌长叹一口气,千般思绪,最终归为一念:
也罢,拖延了这片刻,无心和蓝湘钰等人,势必逃出了山洞,老爷我到了阎王爷面前,也挣得个阴骘,做鬼也有面子。与其散了功,教两条巨蛇活活绞死,吞入腹中化为蛇粪,倒不如痛快了断了。
打定主意,无敌倚着铁柱,把头一昂,扬手将勾刀当胸举了,纵声大笑道:
“——人死卵朝天,不死又过年,老爷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