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彪这一年多的日子并不好过,他是三公之首的太尉,但是随着权势中心渐渐转移向宛城朝廷,他这个太尉也就成了一个空头名号。或许在天下大部分人眼里,宛城那位袁太尉才是真正的太尉。
当初迫于曹操与刘宠的压力,也是不甘就此退往关中,杨彪选择了带着刘协继续留在雒阳,忍受着权势日复一日的衰落,一心期望着天下有变,能让他再有插手的余地。
这一天等到了,宛城的那位君王遭到弑杀,刘宠和袁绍成为了最大的嫌疑人,那位袁太尉如今深陷扬州和豫州的乱局之中,侍奉着雒阳天子的杨太尉终于有了存在感。
但这存在感是好是坏,却让老练的杨彪都有些茫然,陈王无暇顾及雒阳,北方的刘备却插手了进来。而面前这位的表态,则无疑说明了中原一部分人心所向,他所期望的天下有变,恐怕并非好事。
陈纪,字元方,陈寔之子,颍川陈氏当家人,卫将军长史陈群之父,于去年五月被雒阳朝廷征辟为尚书,如今已是司空录尚书事,在雒阳朝廷也算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当陈纪带着北方诸王与牧守将军的上表来寻他时,杨彪可谓是百味杂陈。一直以来最安分的刘备也终于露出了獠牙,封王对于宗室来说并不违制,而只要不违制,可操作的余地就太大了。
纯以功绩而论,刘备并不足以封王,再说汉家故事授王爵,一般也只会授予天子近亲,或是从旁支迁移子嗣承继无嗣的王统。
但时代变了,二十万精锐大军,掌管着近千万人口,这份势力足以让天子让步,毕竟在这种情况下,檀石槐都能封王,刘家宗室有何不可?
可这王国实在太大了,自前汉七国之乱后,汉廷封王便是慎之又慎,通过推恩令层层削藩,使得藩王的王国大多只有一郡之地,远不足以与中央对抗。
而根据陈纪的暗示刘备却是要裂九郡为王,这国土甚至超过了汉朝开国之初的几大王国,如七国之乱时的领袖吴王刘濞,裂三郡五十三城为王。要说相提并论者,大约也只有裂一百三十城为王的楚王韩信。
这不是正常王爵该有的封地,刘备的所图显然也不止这九郡,杨彪不想答应,但形势比人强。若只是势力倒也罢了,可连陈纪都站出来为刘备说话。在荀爽、袁隗纷纷离世后,这位现年六十二岁的老者是如今汝颖之地最德高望重之人,他的表态,在这个时代,称之为人心所向也不为过。
“元方兄,不欲为汉臣?”
诛心之论,陈纪却不在意,笑道:“文先言重了,前汉是汉,后汉难道不是汉?光武皇帝奉前汉元帝为皇考,以明汉统之延续,时隔百余年,再易世系也是天道循环啊。”
杨彪嗤笑道:“自欺欺人之举!”
“终究好过以袁代刘,还是说文先不欲为汉臣,想向袁氏臣服?”
问题被抛了回来,杨彪倒是并不在意,如果陈元方会被这种诘难给困住,那也不配为陈寔之子了。
比起这些从党锢时代熬过来的老家伙,杨彪还是嫩了许多。
“若吾不欲做汉臣,此前便不会推动你们的计划实施!不过刘玄德难道真的天命在身?本该被曹孟德阻挠,却恰恰撞上了兖州动乱,这一步成功迈出,未来几乎再无阻碍啊。”
陈纪笑了笑,悠悠道:“犬子曾于书信中讲了一些卫将军之语,‘时来天地皆同力’,文先以为如何?”
杨彪颔首道:“吾也无意否认这一点,兖州已经是囊中之物,在这场竞速之中,袁本初还是输给了刘玄德。恐怕他得到消息后会痛骂曹孟德无能吧,任谁也想不到,在中原举足轻重的兖州牧会栽在一场动乱之上。”
“虽是偶然之事,但却未必无因。曹孟德苛待士人,自傲自矜又自卑,看似不在意自己的出身,实则却很难释怀。因言诛士,古之暴君所为,寡助之至,亲戚畔之,会众叛亲离倒也不足为奇。”
“这不恰恰证明了他一心想将自己融入我们?可兖州那些蠢货……”杨彪的神情有些阴霾,阉宦之后算什么问题?只要曹操一心站在士人这边,那就不用担心阉宦乱权之事再发生,可这些废物却一意孤行,拼了命的将曹操推向对立面。
陈纪倒是赞同的道:“虽然曹孟德的手段酷辣,但这些人也确有取祸之道,以出身攻讦,实在非君子所为。”
“事已至此,多说也是无益,但元方兄这般急切的站队还是让吾意想不到。刘玄德的未来还有不少波折,至少此次封王之后,他将不得不面对关中以及凉州的问题,河东郡的驻防也将牵扯他不少力量,也算利弊参半。陈氏作为中原大族,何必如此着急?”
陈纪蹙了蹙眉,喟然道:“因为天变了,陈氏必须尽快做出改变。”
杨彪疑道:“天变了?就算变易世系,至少几十年内,吾等的地位也不会发生大的改变,新朝也要仰赖吾等,便如当年世祖皇帝一般,有何可虑之处?”
“汉家天下走到今日,其责何在?”
“当然是阉宦……”杨彪话没说完,便看见陈纪不悦的打断道:“此处仅你我二人,文先何必遮遮掩掩?”
杨彪咬了咬嘴唇,眉头紧蹙,沉声道:“虽有阉宦乱国,外戚专权,但吾等……也确实脱不了干系。”
“弘农杨氏,良田以万亩记,宾客数千,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其下有多少百姓之骨?当然,颍川陈氏也少不了这些,卫将军曾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乃亡国之兆,文先认为魏王会作何想法?”
杨彪终于露出一抹惊色,喃喃道:“于魏王眼中,阉宦乱政、外戚专权是需要严防的前车之鉴,而吾等大族也未必不是亡国之因……新朝初立,主强臣弱,正当扫荡一番,以为后世之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