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平郡,昌邑。
昌邑是高平郡的郡治,位在济水南岸,距离兖州的东大门,任城郡的亢父县只有六十多里地,在亢父之西,其间仅隔着高平郡的金乡县。可以说,昌邑是亢父的坚实后盾。
却那高平、任城两郡,为唐所辖时,本来是“国”,被分封给了唐家的宗室,而被慕容氏得了之后,便改为了郡。事实上,兖州这块地方,人烟稠密,相当富庶,不止高平、任城,包括东平、济北、鲁、濮阳等现在为郡的,在西唐时期,都是诸侯国。整个兖州,除了济阴、陈留两郡,其它各郡的赋税都按比例分与了唐家的宗室。从这个方面来看,唐家对他们的宗室,着实比魏主对他们的宗室要大方得多;只不过,这份大方并没有换来什么好处,西唐之所灭亡,诸王之乱是一个重要的原因,而当年的诸王之乱,带头的那几个王不说,只这兖州的诸侯国,就亦颇有参与者。这是题外话,不必多讲。
昌邑县外的兵营里头,慕容瞻的帅帐之中。
三月初,这日,魏主慕容炎的旨令下到。
这已是慕容炎在短短的三日内,第四次给慕容瞻下旨了。
旨意的内容与前三道一样,唯是在措辞上有所变化,比前三道令旨更加严厉了。旨令的大概内容是:“贺浑邪率步骑五万,绕过任城郡,途径鲁郡北上,已入东平郡内,将攻济北。东平、济北频繁告急。此二郡如若有失,羯奴就将侵入中州,西过贵乡郡,百里而至邺城,则京师危矣!”如果说前三道令旨尚是询问的话,这道令旨就是质问了,质问慕容瞻,“大司马受朝廷信重,今引国家精锐驻高平,却坐视羯奴北上,不立即阻截,是何存心?”
看完这道令旨,慕容瞻恭敬地把令旨放到案上,揉了揉额头,望向帐外的天空,叹了口气。
“阿父为何叹气?”
问话的是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
这个青年虽是坐在胡坐上,但也可以看出,其个头高大,观其相貌,眉毛修长,双目有神,鼻梁挺直,嘴唇如似刀削,皮肤白皙,尽管依照鲜卑人的风俗,不似唐人扎髻,而是蓄发结辫,却也是十分的俊美。此人名叫慕容美,是慕容瞻的长子。
慕容瞻的年岁不算大,今年也就四十二三岁,但他结婚早,十三四的时候就娶妻了,且他虽是庶生,然大概因是幼子的缘故,却素得其父的喜爱,故此他的妻子也非出自寻常鲜卑贵族家,乃是鲜卑名族段氏之女,十八岁时便有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慕容美。
与其父的偏爱幼子不同,慕容瞻倒是最爱他的这个长子。
帐中没有外人,只有他父子两个。
慕容瞻便示意慕容美过来看令旨。
慕容美就起身到案前,捡起旨文,粗略地看了一遍,皱起了眉头,说道:“阿父,前日不是已有上书送到朝中了么?阿父把不出兵阻截贺浑邪的缘由,在上书中讲得一清二楚。
“贺浑邪之所以绕过亢父,北入东平,是因为他被阿父的连环马阵所阻,打不下亢父,故他才会生出此计,明为作势攻打济北、威胁邺都,而其真实之目的,则正是为了调我军北上追击,他好野战取胜。我军如果冒昧追之,岂不恰好落了他的圈套?
“至於济北告急云云,济北郡内有阿父派驻的兵马万人,以此万众,攻之不足,守城有余,又何忧济北之安危?更无论邺都之安危!有此万人守御济北,贺浑邪部前进无路,他只有后撤,等到那时,阿父再出兵,趁机攻之,一战足可取胜!
“阿父在上书中阐明的这些东西,简单明白,朝中诸公怎么就看不懂么?”
慕容瞻又一次地叹了口气,说道:“不是朝中诸公看不懂,莫贺郎,是主上不信任我啊。”
“莫贺”,是鲜卑语,“大”的意思,莫贺郎,就是大郎。
慕容美在慕容瞻的诸子中排行最长,因是小字莫贺。
慕容美生气地说道:“先帝在世之日,主上就三番五次地与阿父过不去,……皇后与阿母也过不去,还诬陷过阿母!幸好先帝睿智,没有听信皇后的话,未治罪阿母。
“这些过去的事也就罢了,可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内有贺浑邪生乱,西有氐虏犯境,数召拓跋部遣兵援我,而拓跋倍斤拥兵不动,似怀异志,是东、西、北三面皆敌,唐儿亦很有可能会趁隙北上,此诚然我大魏存亡之秋也!主上却怎么还无中生有的,怀疑阿父?”
慕容炎做皇太子时,确实是与慕容瞻很不对付。
这也不怪慕容炎,要怪的话,只能怪慕容氏虽已占据中原数十年,然其唐化的进展一直曲折难前,慕容瞻之前的那位魏主倒是想大刀阔斧地进行唐化,最终却因触犯了鲜卑主流贵族们的利益而被推下了台,这也就导致其昔日游牧漠北之时的旧俗直到而下还泰半都保存着,其中一个就是“立君以壮”、“兄终弟及”。
固然单就魏国的皇室而言之,至少近二三十年,正常的传袭中,没有再出现过兄终弟及的事情,但其国内各个的鲜卑部落中,这种现象却还是比较常见的,也就是说,“兄终弟及”这种传统仍旧是得到大多数魏国之“国人”,亦即鲜卑人的认同的。
慕容瞻少小从军,在他至今二十多年的戎马生涯中,击柔然、灭扶余、征高句丽,几无败绩,论及在魏国军中和民间的声望,他可是要比慕容炎高上太多了。——便是慕容暠,在死前,无论真心也好,假意也罢,不亦曾亲口道出,想把皇位传给慕容瞻么?
面对这么一个威望隆重的叔父,慕容炎怎能不狐疑不安。
慕容炎不信任慕容瞻,是因为慕容瞻的威望太高,他的妻子可足浑氏诬陷慕容瞻的妻子段氏,是出於另一个原因。
段氏所属的鲜卑段部,是鲜卑诸多部落中的一个头等大部落,今虽因战败,成为了慕容氏的附庸,可其部当年的声势,实比慕容、拓跋还要强大,段氏可谓是出身高贵,相比之下,可足浑这个部落就远不如段部。段氏的辈分又比可足浑氏高,是可足浑的叔母,由是,在过往的岁月中,段氏就不免时常地轻视可足浑氏,想那可足浑氏堂堂一个皇太子妃,自是孰不可忍,忍不下这口闲气,遂就有了诬陷段氏的事情发生,好在如慕容美所说,慕容暠晓得其中的内情,没有采信可足浑氏的诬告,未对段氏治罪,不过却也没有追究可足浑氏的诬陷之过。
慕容瞻心道:“莫贺郎说得不错,昔日种种,於下无须再提,而今我大魏风雨飘摇,正该上下齐心,主上却竟仍如往日,对我猜忌不信。唉,内忧外患,内忧外患啊!”
他扶住案几,站起身来,步至帐门,视线掠过帐外丈余高的大旗,望碧蓝天空中的白云朵朵,看了良久,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跟立於慕容瞻身侧的慕容美只瞧见他的表情,先是凝神,继而憧憬,旋即低落,末了剑眉扬起,熟悉其父的慕容美知道,这是慕容瞻做出了决定。
果然,慕容瞻回转过身,对慕容美说道:“传令三军,留万人守亢父、昌邑,余者明日从我北上。”
慕容美大惊,焦急地说道:“阿父,既已知道贺浑邪侵入东平,就是为了调我军北上,如何还能中其计也?”
慕容瞻说道:“三天之中,四道令旨,足可见主上令我军北上的心意有多么的坚决。莫贺郎,我等身为人臣,主上的旨令不可违啊。”
慕容美说道:“阿父,不如再上书朝中一次?试试看能否改变主上的心意?”
慕容瞻默然了片刻,说道:“再上书的话,只怕主上的第五道令旨,就是要夺我的兵权了。”第三次叹了口气,说道,“兵权有否,我并不在意,唯是今我国中,我自问之,用兵胜过我者,无有矣!你适才说方今乃我大魏存亡之秋,此言甚是,换了别人代我掌兵,……莫贺郎,我信不过啊!贺浑邪是个善用兵的,其帐下之高力,敢战骁勇,我军一旦兵败,失陷的就不止是兖州、青州,只怕洛阳也会因之军心浮动,洛州不保。如此,我大魏恐将分崩离析!”
“那也不能……”
“没有什么不能的!”
“阿父,你太受委屈了!”
慕容瞻语气坚定,说道:“相较与国家的大事,我个人受点委屈算什么?”
“若果如阿父所料,贺浑邪设伏於道,或列阵於野,迫我军与之野战,如何应对?”
“咱们行军时谨慎一点,他便设伏,亦无用也。至若野战……”慕容瞻神色坚毅,说道,“高贺浑邪部的高力虽劲,只要我部署得当,也不是不能取胜。”
话是这样说,但如果真的野战,已然见识过贺浑邪部下高力禁卫战力的慕容瞻,还真是没有太多取胜的把握。他心头苦涩,不觉想道:“我慕容氏以弓马起家,而今却让那区区高力耀武扬威,真是愧对列祖列宗。”
翌日,慕容瞻亲率主力出营,北上东平国。
……
谷城县境内,占地数里的贺浑邪大营外,原野之上,贺浑邪部与刚赶到不久的贺浑豹子部,於各级军官的指挥下,伴着旗帜、战鼓的命令,在进行一次列阵的演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