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问题是土著士人和寓士的矛盾。
这两者之间的矛盾,莘迩早有察觉,只是一直以来,没有好的应对办法,而且不管地方、还是郡府,原本都是土著士人占据较大的优势,寓士便有怨言,翻不起大浪,整体的局势尚算平稳,短期内并不会影响到他的执政,所以干脆且装个糊涂。
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地方上的土、寓矛盾尚未爆发,郡府内却是先闹起来了。
说起来,这也怪他自己。
闹起来的导火索便是他任用黄荣做了主簿。
建康郡的功曹、主簿两职,向来是土著吏员的囊中物,寓士顶天了当个曹掾,有没有寓士做主簿、功曹的?也有,但那都是名望极高的。
黄荣既是寓士,又无高名,顿时就激起了郡府土著吏员的不服和不满。
只近七八天,麴经等人就向莘迩告了黄荣两次状。
一次是抨击黄荣结党营私。某寓士郡吏回家时没有请假,被史亮发现,给了个考勤不合格。此吏求到黄荣这里,黄荣於是强迫史亮将此考评撤销。
一次是抨击黄荣的弟弟。黄荣兄弟两人,他弟弟在家侍奉老母,麴经等人说他弟弟强买民田。
头一件事,莘迩召史亮问了,史亮回答黄荣确是找他了,但没有强迫他,那个吏员的考评最终也没有撤销。
次一件,莘迩询问黄荣,黄荣初时不知,急忙遣人回家打听,确有其事。但事情很明白了,这与黄荣无关,是他弟弟背着他干的。莘迩教训了黄荣几句,叫他要么退田,要么补钱。后来听说,黄荣休沐归家,行家法,狠狠地揍了他弟弟一顿,亲自去到苦主家里把田给还了。
麴经等人针对黄荣的缘故,莘迩心知肚明。
绝非因什么奉公守法,眼里揉不得沙子,无非是因他们不能容忍郡府主簿之位被其占据。
莫说黄荣只是与史亮打个商量,早前那张道将任主簿时,没到休沐,偷跑回家的次数多了去了,不仅史亮只当不知,也没见麴经他们指摘。至若强买强卖,郡府那些出身势族的吏员家里哪个没做过?
虽然知其缘故,但莘迩并不后悔拔擢黄荣为主簿。
黄荣能办事,尽心尽力,为什么不用他?
不过话说回来,不悔归不悔,矛盾还是得及时处理,不然,任其发展,郡府内不得安宁事小,波及影响到地方上的土、寓关系事大,可能会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一个问题是道智和尚掀起的凿窟造佛像之事。
莘迩对宗教没有偏见,但对此类耗费民财的事情不乐见之,因想问问张龟有无解决的办法。
张龟对这两件事都没有好的对策。
第一件事,他知道黄荣是新任的,莘迩肯定不会撤免,忖思了会儿,建议说道:“不如换掉功曹,择一名士替任,或能安抚吏心。”对第二件事,他回答说道,“开山凿窟,确然虚耗民间财力,但此事士民参与者甚众,若以行政强压,没准儿会引生民怨。龟愚见,听之可也。”
莘迩叹道:“长龄,君真实诚人。”
张龟莫名其妙,不知莘迩缘何有此一言,想问,不知该怎么问,唯唯赔笑,说道:“是。”应了一声“是”后,忽觉不对,心道,“虽然不知缘故,但明公是在夸我,我岂能不作谦虚?”慌忙又道,“不是。”话方出口,又觉不对,心道,“糊涂!我怎能说不是?不是实诚人,那我是什么?”再要改口,想不来合适的词,张嘴结舌,涨的满脸通红,无话可说了。
莘迩哈哈大笑,心道:“比起乞大力那厮,张长龄真是实诚得让我耳目一新啊!”
交浅言深,君子所戒。
想那张龟,才出牢房,刚投到莘迩门下,对莘迩的脾气性格尚不尽熟,就给莘迩出主意,说可以换掉功曹,丝毫没有想到倘若这事儿被传出去,叫史亮知道,他不是平白多了个敌人?
莘迩目前每日诵读的四本书里边,经传类的两本,《左氏传》是他每天都要读的,已经是第二遍了;《春秋》则是最近才开始看,因感到当今形势,与战国似有类同,之前他看的是《战国策》,《战国策》里有一句话:“交浅而言深,是忠也。”
起身送张龟出去的时候,莘迩想起了这句话。
瞧着他一瘸一拐地跨过门槛,於幽暗安寂的长廊上,吃力地弯腰取鞋穿上,然后尽量站平身子,恭谨而拘束地作揖告辞的样子,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泛上莘迩心头。
“这是个可怜人啊。”莘迩心中想道。
莘迩和颜悦色地说道:“长龄,今日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以后盼能多聆明诲。本应留你用饭,只是你与你的妻、子多日未见了,今天就不留你了,改日补上。”
张龟惶恐地说道:“岂敢,岂敢!”
“大王宽仁,按‘八议’①之条,许张金父子赎罪②。日内,他父子两人大约就会归郡了。张家势大,养了不少的轻侠、剑客,也许会有报复之举。你家不可再住。我叫郡吏给你腾出了几间客舍,你妻与你的二子已经搬入,你直接去罢。”顿了下,莘迩又笑道,“张家的衣食客你是当不了了,你要是愿意,我上报朝廷报备,你可荫入我家,少不了你一口饭吃。”
张龟楞了下,很快,眼眶湿润了,哽咽说道:“龟为虎作伥,陷害郡府,明公宽宏大量,非但不责,救龟於囹圄,更这般关心龟。龟猥以残躯,百死难报。明公厚恩,龟敢请叩谢。”
他下拜地上,再次叩首谢恩。
“去吧,去吧。”
张龟含着泪水,辞别而去。
到得吏舍,找到了他的妻子。
深重的暮色下,其妻正蹲身烧火造饭,熏得脸上都是烟灰。
张龟远远地看了会儿她,拭干净了眼泪,拐着腿,慢慢地挪过去,蹲在她身的身边,接过柴禾,填入灶中,说道:“我来吧。”
他的妻子转脸见是他,好一会儿没说话,扭回头,站起身,往传出琅琅书声的隔壁屋中喊道:“你们的阿父回来啦,快出来!”望望天色,撩起衣襟擦了把手,往外便走,说道,“我去府外看看,卖菜的走了没。”
走没几步,撞上两个府吏。
这两个府吏一个提肉,一个提酒,与张妻行了个礼,说道:“奉府君令,给你家送点酒肉。”
张龟的两个儿子奔出,扑入了他的怀中。
张龟回头,与其妻相顾。
孩子的欢叫声里,两人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夜色悄至,月到中天。
五更时分,张龟夫妻就起了床。
张妻帮张龟束发穿衣,整装停当,自去做饭。两个儿子醒了,张龟哄着给他俩讲故事。鸡鸣三声,晨曦透光。张龟吃过饭,出了吏舍,往去郡府大堂。
路上碰见了几个相识的吏员。
这几个吏员都是本地的士人,与张家关系不错的,冷眉竖眼,不与他答话。
张龟毫不介意,他想道:“虽是为了妻、子,我的确背叛了张公父子,他们瞧不起我也是应该。明公待我恩重如山,不念我之前过,救我性命,并且亲和宽仁,以士遇我,对我妻我子亦关怀备至。不管别人怎样看我,士为知己者死,从今以后,我与过往一刀两断!”
到了堂外,张龟恭敬地立候廊下。
今天不是朝会之日,莘迩没来堂上,他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决定了采纳张龟之策,便即刻付之行动,去了郡外的兵营,找长史羊馥、骑督将严袭等商议练兵之事。
说到入暮方回府中,得了黄荣的报告,莘迩乃知张龟除下午吃了点饭外,竟在堂外站了一天。
次日,张龟又在同一时间来到廊下。
这天该到朝会,各曹大吏入堂,经过张龟,无不侧目。张龟浑若无事。莘迩怜他腿脚不便,吩咐他去堂侧的偏房坐歇,有事再唤他。由兹,张龟每日早起,风雨无阻,天天如是。
数日后,令狐奉的两道令旨下到建康郡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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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八议:八议中有议功、议德、议贵三条。功是其人或其祖上过去的功勋,德是其人的德行名望,贵既指其本人的官位,也有关其出身的家族。
一般情况下,八议只适用於普通犯罪,谋逆、不孝这样的十恶不在其列。
但在晋时,皇权的统治依赖阀族的支持,对於即使严重地威胁皇朝统治,直接指向专制政权的政治性犯罪,有时也加以减免或者赦免。
西晋时,周穆和妹夫诸葛玫劝当时掌握朝政大权的东海王司马越取皇帝而代之,犯了非所宜言罪,按《晋律》,当本人处斩,夷三族。但因二人都是世家大族,以“议贵”议之,虽未赦其本人的谋反之罪,但亦给予优待,让其罪及己身而已,没有株连三族。
到了东晋,对於门阀士族的依赖更强,连谋反罪也可以通过八议而赦,“周勰谋反败,帝即念周族豪望,吴人所宗,故不穷治,抚之如旧”。
八议作为贵族的特权,久以有之,两晋时期是此制的一个重要发展阶段,比之曹魏,完善了些具体的规定和程序,承前启后,形成了唐及后世八议适用范围及运用程序的雏形。
②,赎罪:即赎刑。
赎刑与死罪、耐罪并列,是独立刑。此刑也是早就有了。汉时分为六等,曹魏分为十一等。晋时与汉相同,亦分六等,不过赎金比汉时为少。六等中,每等以四两为差,“赎死,金二斤;赎五岁刑,金一斤十二两;四岁、三岁、二岁各以四两为差”。
赎金可缴金,也可缴纳绢布。
赎刑的对象多是承汉而来,有老小废疾、妇女、具有一定身份者、过失杀伤、疑罪、因善的动机导致恶果等;老人、小孩、妇女可以减少一半赎金。
“八议”有时会与赎刑共用。
东晋时,烈王司马无忌为父报仇,欲於酒宴上杀仇人之子,虽被人拦下,未果,仍应付廷尉科罪,最终因其宗室,而父亲又是为国而死的缘故,成帝以议亲议之,下诏让其以赎刑代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