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什么事?”他害怕,眼睛瞟着刘夫人额角的血迹,“她怎么了?”
“出了点意外。”我冷冷地,命令他,“快去请医生来。”
他不敢怠慢,立刻找人布置,女仆们也起身,端了热水为她擦脸。
“把窗幔拉紧。”我说,端了把椅子坐在她床前,外面一定是白天,太阳已经出来了,只隔着一道布帘,我说不出的恐惧,可还是不愿离开。
她昏迷过去,连一声呻吟也没有,就像个死人模样惨白地躺在床上,我拉她的手,是僵硬的,血液流得缓慢,她的脸色一点点灰败下去,没有光泽透出青白。
医生开了几剂药,打了针,又不断让人为她用热水擦身,终于还是束手无策,他无奈地告诉管家:“这人已是老朽,根本没有用药的必要。”
于是我握着她的手,一直坐等到晚上,泽来时我的姿势不变,他把手搭在我肩上,道:“朱姬,节哀顺便。”
“不许胡说。她不会有事的。”我咒骂他,把所有的火气发在他身上。
管家在一旁蒙面流泪,仆人们低头立在身后,房间里走进个面容严肃的中年人,手里捧着大叠文件,看我一眼,目光锐利。最后他走到管家身边,低着声音说话,可我听到了,他在说:“什么时候好读遗嘱?”
“去死!”我突地窜身而起,指尖迸出利甲,然而泽一把抱住我,我的长指直直戳入他体内,他不动声色地受了,用身体挡住身后众人的视线。
“朱姬,别太伤心了。”他说,一手紧紧抱住我腰,一手捉住腕,慢慢地把我的利爪拔出来,按到他胸前。
伤口立即愈合,他说:“你太容易冲动了。”马上又吃惊,“为什么你流泪了?”
我把头俯在他肩上,果然有些东西从我眼中落出,怎么可能?我早已干涸,自变身后,我的血也变成浓稠,这一滴滴透明的液体像是个噩梦,然而我连梦也已经没有。
泽万分不解,眼珠凝成了深碧色,他紧紧抱住我,像一个兄长在安慰妹妹,可他贴着我的耳根,说:“你这个奇怪的小东西,你怎么还能流眼泪?”
不可思议,我为什么还能落眼泪?这些年了,我居然渐渐活转回一个寻常女子,会忧郁、伤心、发脾气、掉眼泪。突然,我恨毒了我自己,伸手抓向面门,这张脸,娇艳百年不变,我深深厌恶它。
泽又一次拉住我的腕,将我头按入他怀里,“朱姬,冷静些。”
他力大无比,拽得我整个身子贴在他身上,外人看来只觉温柔,可底下蕴着力,我简直是被强制成了这个姿势。
管家说:“朱小姐太伤心了,遗嘱还是以后再读吧。”
“也好。”方才那人看我一眼,又看看泽,说:“我明天再来。”他倒也干脆,省了一切安慰客气话,办完事情抬脚走人。
“朱小姐需要静一静,你们先出去吧。”泽柔声向众人说,他的口气介于请求与商量之间,尊重且温和,于是所有人忙不迭地点头,人走空时,管家顺手关了门。
他这才放开我,摇头:“朱姬,你为什么这么难过?”
我沉默,无力地低下头。
他怎么会知道,这些年来,能与我直面交流,真正触及我灵魂深处的只有刘夫人一人。
虽然自相识以来,我与她冷言冷语、嘲讽、吵闹不休,但这是我们交流方式,在话语深处,我们相互怜了解、怜惜、信任、对彼此悲哀,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为了钱,出卖了美貌,然而牺牲过后,生命给予她的回报是空虚的华丽,富贵如烟,如同她逾墙偷摘来邻居的黄皮果,咬一口,涩涩的失望。
而我,也同样满怀酸涩,牺牲了身体与精神,徒留下寂寞长生。谁知道呢,也许百川归海,无论哪一条路,人与鬼,到底还是寂寞难逃。
“是我的错。”我只能说,“本来我能听到她最后的交待,她一定有些话要对我说。”
“说了再多也是无用,人总要死的,任何一句话都可以是交待,而任何一句话都无法交待。”泽微笑,“朱姬你想得太多。”
他是不会多想的,无论何时都在微笑,胸有成竹,手腕高超,我们不是同类吗?为什么我不能像他一样置身事外?
“请让我单独在这里。”我说,“我想和她在一起。”
“好,我晚些再来。”他举步就走。
我重新坐到床前,再握她的手,她当然是死了,其实我早知道,只是我不想承认。当她的心房停止跳动的那一刻,我分明在狠狠咬自己的唇,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也好。”我轻轻对她的身体说,“去吧,重新再来过,至少还会有幸福高兴的时候。”
轮回,投胎、新生、成长、再到完结。原来,这才是幸福。
夜半时我有访客,厚厚的窗帘下有人显身出来,有多久了?我又见到笙,他俊美挺秀如故,眉目间含着英气,只有我知道,他是那么的霸道与不讲理。
“嗨,朱姬,你居然活到现在。”他冷笑,并不隐瞒对我的厌恶。
“你也是。”我说,依旧拉着刘夫人的手,把它贴在自己面上,其实我也是具尸,只是我的身体困住灵魂,不得超脱。
“是你杀死了她。”他笑,满脸恶毒的美丽,“我知道的,我跟踪了你很久,当初你杀死了章岩、何其,现在,你杀了这个老女人,干嘛这么伤心的模样,你一直在杀人,借别人的手,用自己的手,你真是懦弱,居然不肯承认。”
“我不承认。”我说,无动于衷地看他,“我只知道你想杀我,你不能亲自动手,就想借我自己的手做。笙,你为什么这么恨我?当初不是你造就了我吗?”
“你不也在恨我?”他挑起一条眉毛,讥讽地笑,“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每时每刻,你都在恨我,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沉默,这是真的吗?
“你恨我令你变身,把一切失望与罪责归咎于我身上,如果我不先离开你,总有一天你会杀我的。”
“所以你要先杀了我?你想怎么杀我?”
“我杀不了你的。”他笑,顺手拖了张椅子坐下来,把刘夫人的水晶纸镇,取来把玩,“我们不能自相残杀,这是规矩,我不会破坏它。可是如果你自己想死,那就不关我的事了,朱姬,你为什么不去死?你不是觉得活得没有滋味,日日在抱怨,你索性还是死了痛快。”
真直接!这是他一惯的手法,永远直截了当,他讨厌技巧、诡计、哄骗,或者说,他一直不会用计谋。笙是猛夫,有勇无谋的那一种。
“我在中国跟踪了你许久,想不到你居然挨下来,那里人并不了解我们,如果是在这里,朱姬,当初的你活不过三天。”
是,何其就是这样,他离开我与刘夫人,于是他死了。
“而你是多么幸运,一到这里就遇上个肯蔽护你的老女人,还遇到了泽,在他的羽翼下,你又可安然无事。”他愤愤的,满怀不平,“泽是个骗子,你却是个幸运的傻子!”
“你为什么还是单独出来?”我问,“泽不是你的旧伙伴?你们失散了又重逢,他又如此活络有手段,你们为什么不在一起?”
“因为你!”一提这话,他突然狠狠丢了水晶纸镇,站起来,过来直直地盯住我,“他想要的是你,因此他选择了你,而不是我。”
“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恨我。”我淡淡地,看他,“不过是嫉妒在作怪。”
这话令他勃然大怒,恶狠狠地瞪过来,恨不能立刻把我撕成碎片。我也回瞪向他,如今的我不再是当日的朱姬,如果真要打起来,我未必不是他的对手。
他想必也明白这点,半天后,终于冷静下来。
“你是个废物。”他突然笑了,声音高亢,我怀疑连远处的管家也会听到,“朱姬,你知道你自己是什么?一个怪物,我使你变身时你还太年轻,而我自己也太年轻,本不具备可以使用这权利的条件,但那时我急需伙伴,所以,你是一只过早成形的吸血鬼,处境尴尬,所以你才会有这么多的不对劲、矛盾、犹豫和软弱。”
我看着他一脸得意的表情,明显的,他恨我到极处,巴不得我立刻在他眼前化成了灰,可是真奇怪。我还是相信他。
“你说得太多了。”身后有人轻轻叹息,泽从门外慢慢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个年轻人,“笙,你答应过我不靠近她的。”
“哦,是吗?”笙并不吃惊,毫无诚意地大笑,“对不起,我忘记了,现在她是你的小宝贝,一个新宠物,我怎么能伤了她半点皮毛?我应该离她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