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庆见势不妙转身便逃,一身武技没有白学,转身之际灵动异常,一翻身就窜过身后长廊的栏杆,往崇德宫前弥补的花坛树影中钻去。
韩暮催动乌云跨过长廊,见张庆的身影在树丛边一闪而没,身子在马背上跃起,合身扑上一丛矮树的树冠,脚下微一用力在身旁的树干上一点,便借着力道窜出去两三丈,追至张庆身后,腰间长剑同时出鞘。
张庆反应敏捷,头也不回,回手便是一剑,韩暮半空中万仞剑一挥,便将张庆的长剑削成半截;张庆一惊,往前猛窜几步,将手中短剑朝韩暮掷出,同时转过身来从腰间拔出一柄蓝汪汪的匕首来,显然是淬过毒的。
“韩大人,何必赶尽杀绝。”张庆咬牙道。
“杀你自有杀你的理由,你不觉得此时说这些有些多余么?”韩暮冷冷的道。
“是因为我代了你的位置还是因为投靠大司马?良禽择木而居,这本是天经地义之事,我对你韩大人可没有做过什么不可饶恕之事。”
“你倒是想,可是你有那本事么?代了我的位置我恭喜你才对,绝不会因此而杀你,但是你助纣为虐跟着桓温老贼害死皇上,又杀了张玄大人,这笔账该算到你头上吧?”
“张大人是我所杀,但是我也是奉命而为,即便不是我,也还有别人会动手杀他,两派之争从来都是你死我活,韩大人不会连这一点都看不开吧。”
韩暮哈哈大笑,斜睨这张庆道:“好一张巧嘴,事到临头倒是推得一干二净,好像你很无辜是被逼无奈一般;可以是任何人杀了张大人,但是为何偏偏就是你?你掌管内卫府之后做了多少坏事还要我一一点名么?你说的很对,两派之争从来就是你死我活,那么今日便是你死我活之局;多说无益,别像个娘们一样,就像当年你当我的副手时没事便找我切磋武技那样,放马上来吧;不过今日本人不会留手,再也不会像当年那样点到为止。”
张庆面如死灰,垂下手臂道:“既然如此,韩大人动手吧,张庆自认不是你的对手。”
韩暮冷声道:“要么战斗,要么自裁,本帅不会杀不还手之人。”
张庆提着匕首,缓缓对准心口,韩暮转过身去,似乎是不忍见张庆自杀的情形。
“你去死吧……”张庆趁着韩暮转身之际猛然扑向韩暮,这一扑是他毕生修习的武技中使得最好最快的一招,眨眼间匕首便到了韩暮的后心,匕首尖部已经将韩暮红色的披风刺了一道小口。
“狗改不了吃屎。”韩暮骂道,缓缓从腋下将长剑抽出,转过身来。
张庆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胸口一道窄窄的剑痕,奋力将手中匕首丢向韩暮,但是手指无力,只做出一个抽风般的动作,匕首啪嗒掉在地上。
“当你认为你有机会的时候,其实那时最危险的时候,这时候你要选择,选择对了你就赢了,选择错了你就永世不得翻身;你此刻的选择便如你选择背叛我而坐上内卫统领的位置是一样的,愚蠢透顶。”韩暮将剑上血污在张庆的身上擦干净,低语道。
“良禽择木而居,这句话没错;问题是你是不是良禽,你择的是不是一块朽木呢?”韩暮还剑入鞘,转身便走;身后张庆的尸身轰然倒地,双目圆睁目视红彤彤的烈阳。
崇德殿前的战斗已经结束,四百名张庆心腹已经全部被宰杀,韩暮拉着乌云来到殿前空地上,那六百名侍卫全部扔掉手中武器跪在韩暮面前俯首请罪。
韩暮道:“你们以前是我的兄弟,现在依旧是我的兄弟,你们今日的行为证明了这一点;犯错误怕什么?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要你们真心改过,拜师好男儿;我有句话要告诉你们,你们给我记住,男儿处天地之间,需要谨守的第一信条便是坚定立场,莫要学摇摆不定的墙头草,一旦你失去立场,你的价值也就荡然无存。”
众人流泪磕头,心中纷纷痛骂自己经不住利诱和威逼。
“现在你们可以去水军营报到,找你们的将军刘牢之,从今天起你们不再是大内侍卫,我不会降罪与你们,但是我希望你们得到重生的机会,你们必须从北府军一名小小的士卒开始,一年之后希望在我的高级将领会议上看到你们的身影。”韩暮微笑道。
众人纷纷起身,抹去眼中的悔恨之泪,将象征着侍卫身份的腰牌统统丢弃,心中轻松一大截,问明刘牢之将军的所在,向韩暮告辞而去。
韩暮转头望向崇德殿的大门,他忽然想到忘记问侍卫他们为什么要攻打崇德殿了,那便问问殿中人吧。
韩暮整整衣冠朝殿门走去,在门前十步停下脚步朗声道:“臣韩暮求见太后。”
大门呼啦一下打开,里边冲出来数十名侍卫,吵吵嚷嚷的奔过来,吓了韩暮一大跳。
“大帅,您可来了,我们都快顶不住了。”一个大嗓门大声道。
韩暮看着来人脸上露出微笑,那人纳头便跪倒,口中催促身边的兄弟道:“快给大帅跪下磕头,这就是你们天天吵着要见的北府军大帅韩大人。”
那一帮子侍卫连忙齐刷刷跪倒在地,口中大呼大帅,磕头行礼。
韩暮忙将他们拉起来,对着那大嗓门道:“卫长青,什么时候对我变得如此客气了?”
卫长青哈哈大笑道:“大帅,属下一直便对您崇敬有加,你这么说可是让属下心中伤心透顶啊。”
韩暮拍了他一巴掌道:“你倒是会装,小方他们呢?太后可安好?张庆为何率人攻打此处?”
韩暮一连串的发问,卫长青不知道先回答那个问题好了,憋了半天道:“属下嘴笨,属下带你去见一个人,您立马就明白了。”
韩暮见他神神秘秘不知搞什么玩意,将信将疑的跟着他们进了崇德殿,穿过长长的回廊,走过两个院落,在第三进的一个院子里,几名侍卫正在一间房舍前来回踱步;韩暮一眼就看见了方德章和王三宝,那两人看见韩暮到来均喜不自禁。
一番跪拜之礼之后,卫长青问道:“小方,那人如何?”
“还不是那个样子,口水流的满身,昏昏沉沉的,半死不活的样子。”小方鄙夷的道。
卫长青推开屋门,向韩暮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大帅,里边有一个你想不到的人。”
韩暮笑骂道:“神神叨叨的,搞什么名堂。”嘴上这么说,脚下却迈进了屋子。
从阳光灿烂明亮的刺眼的屋外进入昏暗的屋内,一时间眼睛有些不适应,只闻到屋内一股骚臭味扑鼻而来,韩暮掩鼻眯眼细看屋内摆设,空荡荡的一间屋子里平淡无奇的摆着几件家具,好像久已无人居住,上面蒙着一层灰尘。
韩暮心道:这是崇德太后的寝宫,崇德太后性喜简朴,又常年信佛吃斋,殿中摆设朴素倒也不奇怪;倒是一张大椅子上靠着的一个人引起了韩暮的注意,韩暮眯起眼睛缓缓走近,那人头发散乱,花白的头发眉毛胡子纠结在一起,垂头坐在一张圈椅上,若不是不时发出两声鼾声,到给人感觉是个死人一般。
韩暮看看身边的卫长青,疑惑不解;卫长青伸出手托起那人的下巴,将他的头抬了起来,韩暮定睛观看顿时吓了一跳。
此人便是威名赫赫,权势熏天,在大晋叱咤风云数十载的前大司马、今樵国皇帝桓温,韩暮仔细的辨认着那幅相貌,确定无疑;虽然此时在眼前这张脸已经肌肉松垂,脸上的皱纹纵横其间,连原本根根坚硬如针的胡须也软哒哒的垂在脸上和颌下,叫人不敢辨认,但是韩暮还是知道此人确确实实便是桓温,无论是身架、神情,以及鼻梁两边的十几颗麻点都暴露了此人的身份。
韩暮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些侍卫要攻崇德殿了,原来卫长青等人一定是趁着大军压城的当口,趁乱将桓温挟持至此,而张庆自然要讨回桓温,也许不见得是对桓温忠心不二,或许是将桓温当成保命的一张牌也说不准;就张庆的所作所为来说,第二种的可能性倒是最大。
“桓温退回皇城便人事不省,我们乘着张庆在外边布置防御的时候闯进内宫杀了十几个侍卫和内侍,将桓温劫持道此处,我等知道,此人对大帅极为重要,所以斗胆私做决定;还请大帅恕罪。”卫长青到此时才组织好言辞,闷声道。
韩暮笑道:“你们倒是胆大,不过没有做错,若是让张庆拿了桓温和我做交易的话,倒是有些麻烦了。”
韩暮看着双目仍紧闭的桓温,感觉到他其实不是在睡觉,而是处于昏迷之中,嘴角边口涎横流,裆下散发出阵阵恶臭,显然已经是弥留之际,难道此人便是叱咤风云数十载的桓温么?韩暮又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判断了。
“你们都出去,在外边守着,谁也不许进来,我和桓温说几句话。”韩暮淡淡的道。
卫长青方德章等人领命而出,将房门关上,守在外边。
屋内顿时一片寂静,静到几乎能听到桓温微弱的心跳声;韩暮从怀中掏出一颗药丸塞进桓温口中,单手抵住桓温的后背运气注入,不一会儿,桓温轻咳两声便醒了过来。
韩暮端过一只锦凳坐在桓温对面,双目盯着桓温的双眼,邹巴巴的眼皮抖动数下,桓温睁开了双眼,黄色的眼珠已经暗淡无光,茫然四顾。
“大司马,晚辈这厢有礼了。”韩暮轻轻的道。
桓温将眼光落到韩暮身上,抖着唇道:“你……是谁?怎敢如此大胆,朕是皇帝,不是什么……大司马。”
韩暮轻笑道:“我还是叫您大司马的好,在下韩暮。”
桓温全身一震,仿佛看见了什么骇人的东西一般将身子缩了缩声音稍大了些,急促的喘着气道:“什么?怎么是你?大胆!来人呐,来人呐,抓了这个反贼。”
韩暮苦笑摇头:“大司马,不要这样好么?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而已,皇宫已经被攻破了,你的大军也全部死的死降的降,不要做你的皇帝梦了,其实你自打篡位自立那天起,便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了是么?”
桓温喘息着扭动身体,僵直的身体让他难受之极,韩暮伸手在他背上输入一道内力,桓温才平静下来,双眼盯着韩暮道:“好厉害的小子,想不到我桓温竟然输在你的手里。”
韩暮微笑道:“错了,大司马,你不是输在我的手里,你输在北府军手里,北府军都是百姓,换句话说你输在百姓手里。”
桓温大声道:“为什么我为大晋辛苦了一辈子,百姓却不听我的,却要听你的?”
韩暮轻声道:“大司马可曾想过,十年前的大司马和十年后的大司马那个最让人爱戴尊敬?”
桓温双目迷茫,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喃喃道:“朕十五岁便手刃杀父仇人江标,随即参加大晋军队,二十二岁便官拜琅琊太守,并娶了南康公主成为当朝驸马可谓是春风得意,仕途亨通;三十岁那年升任徐州刺史,并都督徐、衮、青三州兵马军事;三十二岁升任安西将军,持节都督荆.司.雍.益.梁.宁六州诸军事、领护南蛮校尉、荆州刺史,可谓一路顺风顺水;三十三岁那年率大军入蜀地灭了成汉一国,受封征西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封临贺郡公,后来历经数次北伐,四十三岁便官拜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州军事;为大晋呕心沥血数十年,难道我便没有一丝一毫让百姓崇敬的地方么?”
韩暮听他历数自己的历程,也不由的肃然起敬,每个人的成功都不是偶然,桓温当年也曾经历过如此艰辛的奋斗历程,倒不是浪得虚名之辈,自己以前一直认为他是靠王珣和郗超两人作为左膀右臂才得以成事,看来是大大的错了,似王珣郗超这样的顶尖智者,若不是桓温比他们更有能力,他们岂肯甘居人下。
“十年前朕正在准备第二次北伐,一声号令之下,全国军民踊跃支援,曾经在徐州,一日一夜募兵一万余,征粮十万石,何等的一呼百应;十年后的今日,两个月连买带征仅仅得粮草三十万石,各地州郡还推三阻四不肯出兵援我,这到底是为何?朕也搞不清楚,这到底是为何呢?”桓温眉头紧皱,旁若无人的喃喃自语。
“大司马,我想是因为你和十年前已经是判若两人,人们支持的是十年前的你,而非如今的你。”
“这有何区别呢?十年前桓温是我,十年后我依然是桓温,有何不同?”桓温摊手问道。
“十年前的桓温,为国为名不辞劳苦,不图回报,而且对名利并不热诚,对朝中大臣也是坦诚相待,便如兄弟一般;而十年后的桓温,好大喜功,勤兵黩武,为了一己之名耗费国力军力民力进行北伐,不懂修养生息之道;且心胸狭隘,不肯承担战败的责任,诬陷朝廷命官,滥杀士族朝臣,逆你者亡順你者昌;而且最大的一个败笔便是权令智昏竟然打起皇位的主意,一味逼迫司马氏让位于你,其咄咄逼人的逆臣嘴脸让天下人齿冷,这样的你叫天下百姓如何喜欢?”韩暮一字字一句句语出如刀锋。
“大晋的江山是我保住的,为何我不能分一杯羹?”桓温怒道。
“你已位极人臣,朝中大事大部分由你一言而决,这样的一大碗羹你还不满足,你还想将别人碗里的一丁点也抢走,没有羹吃的人饿着肚子会服你么?所以你便有今日。”
“原来如此。”桓温颓然瘫倒在椅子上,眼中充满了落寞,神采减去。
“我只是不甘心,你为百姓做了什么?我可以败在谢安手里,可以败在王猛手里,甚至可以败在慕容垂手里,凭什么上天要让我败在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手里?难道我六十年的光阴敌不过你二十年的岁月么?”桓温咬牙切齿的道。
“你真想知道么?”韩暮微笑着歪着头道。
“告……诉……我。”桓温的舌头开始大了起来,神智逐渐模糊,生命正飞速的逝去,韩暮用药物和功力勉力维持的这么一小会的清醒已经失去效用。
“因为……”韩暮起身凑到他的耳边道:“因为我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来自一千七百年后的未来,你的岁数是比我大几十岁,但是我的经验比你多了一千七百年,所以你斗不过我,下辈子也不行,下下辈子也不行。”
韩暮直起身来哈哈大笑起来,声音震得房中的灰尘簌簌而下,桓温徒劳的张着十指向空中抓挠,最终握住的是一丝空气,颓然坠下,气绝身亡。
韩暮拉开房门走出门外,对着外边的众人轻轻道:“他死了,不要糟蹋他的尸体,找副上好的棺材,葬了他,不要树墓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