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谨宸甫一推开门, 冷风扑面而来,他冷峻的眉头轻皱起,瞥向床上。床上纯白的被子平摊着, 一头乌黑的长发散在床, 沐霜侧向里边睡, 他只看得见几乎与被子融为一体的侧脸。
张谨宸过去将窗关上, 拉上窗帘, 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沐霜没有睡着,张谨宸一来她就知道了,她不喜欢香水的味道, 但喜欢张谨宸身上的味道。有时候,习惯很难戒掉, 还会不懂灵活应变地随时提醒着你, 就如此时, 因为习惯张谨宸的味道,所以他一踏进这个房间, 她就发觉了。
但她不要再纵容自己,他一来她所有的细胞都紧张跳跃起来,她讨厌这样的自己。她紧闭着眼,睫毛轻颤了颤,随即稳定下来, 如同熟睡了一般。
关好窗帘, 张谨宸走到床边, 静静观察熟睡中的人。他有些头疼, 离婚是不可能, 可又不知道如何挽回她的决心,他以为她只是闹闹性子, 却不想是已经厌倦了。如果,这个孩子生下来,杨蘅会要回张家养,那她就知道当初他们结婚的原因。结婚前,他以为这个原因不重要,不管出于何种原因,都是结婚,可现在,他很担心她知道他与她结婚的目的之后的反应,他一时想不出对策,不知道该如何和她说,却不想,在他说之前发生了这样的事。
有那么一刻,他是庆幸的。这样她就不会得知他们结婚的原由了,只是没想到她那么在意这个孩子,他以为她只是小孩心性,看到小孩子就喜欢,所以想要一个。
张谨宸站在床边,眉头越来越紧锁,目光怔怔地瞧着床上的人,隔着那一小段距离,不靠近不离开。
身后的影子一直不见移动,沐霜一直保持着侧躺的姿势,原本闲致的心情已经被搅乱,现在烦躁愤怒。陈晴晴装模作样地来关心她,他莫名地像只木头一般立在她后面,已经明明白白说不想再见他了的。
沐霜再也定不下心来休憩,烦躁地掀开被子慢吞吞地坐起来,冷漠地对上张谨宸的视线。
窗帘拉上了,房间有些昏暗,张谨宸蹙眉凝神沉思,淡淡的眸子里没有什么情绪,离得那么近感觉又隔着那么远,她以前爱极了他这个样子,现在她恨极了他这个样子。
“不要走,你们不要把他带走!”门外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忽然响起,伴着嘈嘈杂杂的安抚声。
沐霜一惊,这是景芮的声音,隔壁病房里住的病人的老婆,她老公出了车祸,住在医院有一段时间了,沐霜住院的这几天见过她几次,和她聊过几次天,记得她的声音。门外还依稀有她低低的哭泣声,那声音太悲戚,沐霜掀开被子,下床想去看看。
“我扶你。”张谨宸扶住沐霜支着床的手,扶着她下床。
沐霜看了他一眼,微微皱眉,但还是没有甩开,她还不能平常地走路,与其慢慢挪过去,不如让他扶着好。
“不要带他走,求求你们了,不要他走!”景芮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拉着病床上被白布覆盖着伸出来的手,面容悲怆,低声哀求。
沐霜看见简栎站在几个人后面,与身边的医生说着什么,见那几个人的穿着应该是病者的家属,不,应该是逝者了,
沐霜向前迈进了一步,“景芮”。
景芮看见沐霜,像看见了救命稻草,伸手向沐霜,“沐霜,你帮我和他们说说,不要带走了我老公,我老公没死,我们昨晚还好好地说话。”
她的声音太悲伤无助,眼泪一直从眼眶流出来,哀求地望着沐霜。
张谨宸扶着沐霜走近景芮,沐霜伸手向景芮,张谨宸扶她蹲下来。沐霜抓住景芮的手,很冰很凉,沐霜颤了一下,随即另一只手又覆下来,双手抱着她的手,“景芮,我们送送他好吗,他昨晚一定笑着和你说了很多话,他一定希望你笑着看着他离开,而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昨晚和我说了很多话,他说好了之后带我去看看他长大的地方,他一直说要带我去的,但工作忙,一直都没有机会,他说好了之后不会一直忙于工作,不顾我了。沐霜,他说......”
景芮说着,眼泪又无止尽地流下来,垂下头,抱着沐霜的手,忽地哇一声大哭出来,双肩抽泣不止。
沐霜坐下来轻抚着景芮单薄的脊背,情绪也被牵动起来。孩子没的那一刻,她没有哭,后来陈晴晴装模作样地过来告诉她张谨宸和她结婚只是因为想要个孩子,她也没有哭。此时,看着怀里泣不成声的景芮,她觉得心里很难受,无法抒发出来,一直沉郁于心。
简栎对着沐霜使眼色,沐霜摇摇头,他们不能这样带他走,那会成为景芮一辈子的遗憾。
一包纸递到沐霜眼前,沐霜的视线沿着那只手而上,看了一眼那只手的主人,她想,是的,她是怨张谨宸的。
沐霜抽出一张纸,静静地为景芮擦拭不停滑下的泪水,越擦越多,仿佛永远擦不完。
良久,哭声渐渐低了下来,慢慢变成抽泣声,景芮克制着抽泣,反握住沐霜的手,努力地扯开一个微笑,“沐霜,我没事了,我送他。”
“嗯。”
沐霜想扶景芮起来,但使不上力,张谨宸移了一步,在另一边扶起景芮。
“老公,我送你,你昨晚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了,就像你一直在我心里一样。”景芮抱起垂落在床边的那只已经没有生病迹象的手,强自压抑着哭腔,温柔地笑着对白布覆盖下的人。
“沐霜,谢谢你,你身体不适合过去,你先回房间。”医生和护士将逝者推走,简栎走过来对沐霜说。
“嗯。”沐霜颔首,后退到一旁,身后感受到一股支撑的力量。
回到房间,之前在这房间里所有的情绪都被一扫而空了,沐霜身上盖着张谨宸帮她掖好的被子,静静地坐在床上,看着张谨宸在桌边忙碌的背影,所有所思。
“喝杯热水驱驱寒。”张谨宸倒了一杯热水过来。
张谨宸转身前,沐霜转开了视线,张谨宸渐近床边,将一杯水递了过来。
沐霜垂头怔怔地看着这杯水,过了一会儿,仿佛反应过来了才接过来,抱着手里,并没有喝下。
良久,沐霜抬头看向张谨宸,一双漂亮的凤眸尽是悲伤,“你说,景芮以后会怎样,是不是一直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
张谨宸抽出沐霜手中已经凉掉的水,右手指腹轻轻地抚着沐霜的眉头,企图将它抚平。
“不会,她会坚强地生活着,过一段时间,会从这段感情走出来。”张谨宸的眉眼蹙着,因为他的企图没有成功。
沐霜一笑,对上他的眼睛,“对啊,时间会治愈一切。”然后呢,那个人会一直埋藏在心里,时时触景生情,常常情不自禁。
张谨宸的手一滞,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沐霜,然后起身。张谨宸将挂在床头的皮草披在她的肩头,走去冷掉的水倒了,再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类似红糖水的东西,低声说,“将这个喝了。”
面上的表情虽然依然没有改变,但这几个字,听得出他的不开心。
沐霜捧着像红糖水的东西,内心一片平静,已经不会再已经他的不开心而起一丝涟漪。他的这些关切,如果来得早一点,那她会很开心,她会视为圣恩,有了其他的都不算什么了。可,现在看来,他是在愧疚吗?因为他确实对不起她,和陈晴晴有一段情?
沐霜把手里捧着的药水一饮而尽,将碗递给张谨宸,“你现在不用愧疚什么,我既然决定和你离婚了,你自然有充足的理由和陈晴晴在一起。”就算是还给他这一碗药水的回报。
张谨宸沉默地看了她半晌,“我没有和陈晴晴有什么。”
乍听此言,很像是丈夫被妻子撞见与别的女人的奸情后惊慌的狡辩。
沐霜又一笑,“现在没有什么,以前有什么,以后也会有什么。”
张谨宸的目光停留在她那虚弱的笑脸上,“你还是不想要见到我?”
沐霜修长的睫毛颤了颤,想了片刻。是的,她还是不想见到他,他一来就会让她想起那些不开心的事,就会让她觉得很压抑,就像一根针把她包裹得很饱满的那些坏情绪扎破了,一瞬间都冲了出来,她不知道该怎么把它们重新包裹起来,以至于不能自控地想向他发泄,可这样,自己也很难受。
沐霜双手掩面,压抑着内心又冲出来的坏情绪,压低着声音说,“嗯,我还是不想见到你。”
张谨宸瞧着手中她递还的碗发呆,好一阵子才回道,“可我一直想见你,”又抬头看着她说,“我很担心你,在家里我不知道你的情况,心里一直想着你,所以就忍不住来见你了。可如今,你一点都不想见到我了?”
明明他的声音还是如往般淡淡的,面上还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样子,可他眼里是浓浓的悲伤,沐霜双手挡着视线,没有看到。
他的这句话听在耳里,让沐霜一怔,不过也只是一瞬。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样动人的话,可经过这些事了,他竟然有点怨她不想见他了,怨谁呢?怨时光把他们的感情付错了,没有在对的时间里对接上,错肩而过了?
就算嘴里再怎么说不在乎了,心里再怎么想不去想了,但他的这句话还是那么轻易地就触动了她那根岌岌可危的弦,他还是那么轻易地就将她的防备击溃。
沐霜哽咽了声音,“你走吧,你在这里我好难受。”
张谨宸久久看着她,不语。
早上与林曦出去晒了太阳,中午又被陈晴晴那么一闹,她终于走了,但张谨宸又来了。原本以为已经好得差不多的身体,现在又有些不舒服起来,沐霜哭着哭着,想着过往的种种,不知不觉中,张谨宸已经扶她躺好掖好被子。渐渐地,沐霜的呼吸平缓,沉入梦乡。
张谨宸将沐霜眼角滑下的泪水轻轻抹掉,说,“这段时间你累了,好好睡一觉。”
张谨宸起身,把窗户和窗帘再次拉上,房间再次沉入昏暗之中,很适宜入睡,但还有一点张谨宸不知道的,沐霜自己也不知道,更不愿知道。
多少年来,都是沐霜一个人入睡,无论台风暴雨,她都安然入睡,从来不怕。林曦暴雨天会到她的床和她一起睡,停电的夜晚她们一整个宿舍会窝在一起聊天。沐霜从来都认为自己是强悍不需要人照顾的,但她却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习惯了张谨宸的味道,习惯了张谨宸在身边才安然入睡,很多很多她曾经以为自己一个人也可以独立完成的事,却在不知不觉中偏离了她的认知。与一个人在一起久了,尽管他没有一直陪在自己身边,他对你没有那么好,但也已经习惯依赖他。
张谨宸伸手进沐霜的枕头下,果然摸到一杯书,那是她的习惯。张谨宸拿出来,《海边的卡夫卡》,他翻到她存书签的位置,坐在昏暗的环境里,细细阅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