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义知府徐硕,见过解参议……”
寒冬时节,在江南已经飘起白雪的时候,西南大山之中的遵义府遵义府衙外,担任遵义知府的徐硕正在对一身素缎的文人作揖。
他的作揖点到为止,没有讨好和献媚,也不让人觉得疏远。
被他所作揖的解参议,便是三个月前下放广西承宣布政使司为官的解缙。
“徐知府,在下途经此地,不知道可有什么具有风采的地方可推荐安排?”
此刻身穿一身素缎的解缙作揖回礼,但头却并未低下来半点。
“南边十余里外有一处始建于唐代大历年间的寺庙,名护国寺(湘山寺),传至如今已然六百四十余年,解参议若是感兴趣,可以前往一观。”
“刚好府衙之中有空车一辆,若是不嫌弃,可以乘此车前往。”
徐硕彬彬有礼的回答,解缙闻言也笑道:“既然如此,那在下便却之不恭了。”
“赵同知,调车吧。”见解缙要去,徐硕也谦和的对身旁赵轨开口。
赵轨面无表情的作揖应下,转身回到府衙后,不多时便见一辆挽马车从府衙侧街走出,来到府衙面前停下。
“这位是前往广西就任的解参议,好生招呼,莫要怠慢。”
“是……”马夫见徐硕这般说,作揖应下后便下车为解缙摆上马凳,解缙也不客气,抬腿上了马车。
他身旁有六七名护卫,都身骑乘马,因此倒也不用与他挤在一起。
“这马自重庆府的驿站取来,便留在遵义府吧。”
解缙拉开车窗,将自己来时所乘骑的乘马留下,显然对马车很满意,想把马车带走。
赵轨闻言脾气上头,但徐硕却先一步挡在他面前作揖:“既然解参议喜欢,便送给解参议吧。”
“这乘马贵重,在下暂且为解参议保管,待日后解参议经过遵义府,再双手奉上。”
“不必了,走吧!”解缙合上了窗户,十分慷慨。
见他开口,马夫也抖动缰绳,驾驶马车向护国寺而去。
待他们走远,赵轨这才皱眉道:“这解缙虽然出手大方,乘马也比挽马贵重,但这马车毕竟是官家之物,岂能随意赠予。”
“他风头正盛,你我避一避也好。”徐硕轻笑开口,赵轨见状生气道:“你还能笑出来?”
赵轨与徐硕共事这些年,已经熟悉他的脾气。
徐硕虽然八面玲珑,也能容忍一些暗地里的小偷小摸,但像解缙这种光明正大要走府衙马车的情况,他一般不会轻易容忍的,而如今……
“形势比人强,人家若是计较,你我虽然不会遭受影响,但也会被人所针对。”
“遵义府情况稍好,你我也正是三年考核最后一年,何必与他计较。”
徐硕转身向府衙内走去,赵轨虽跟上他脚步,但依旧不太高兴。
二人一路无言,直到返回书房,赵轨才入座开口道:
“那解缙八月末便被陛下下放,如今已经腊月中旬,却不过才来到遵义。”
“三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若是单纯赶赴上任,走海路和珠江水路,顶多一个半月便能抵达桂林。”
“哪怕走陆路,从武昌一路南下前往桂林,也不过两个半月。”
“如今他水陆并进,却花费了三个半月,并且绕行远路来了遵义。”
“我虽不在《邸报》中见到他消息,但三个半月的时间还绕道遵义,想来他这一路都是从南京顺长江而上,沿途游山玩水,写诗题词。”
“这样的人,怕是再给他一个月,他也不一定能抵达桂林。”
赵轨为人不善言辞,更讨厌阿谀奉承那一套,只觉得自己与徐硕是朋友才与他说这些。
徐硕也清楚赵轨最讨厌那些所谓清流,因此亲自为他倒茶,安慰道:“稍稍放宽心,距离考核结束也不过只有半个多月了。”
“待考核结束,你我就能得到两个月的长休,届时也能好好放松休息了。”
“哼!”赵轨冷哼一声,目光凌冽:“按照你我之前所说,届时我二人皆要前往广西,说不定还要与这解缙成为同僚。”
“与这种人成为同僚,恐怕你我日子就此难过了。”
赵轨担心解缙在政务上指指点点,徐硕却轻笑起来。
他的笑声让赵轨皱眉错愕,徐硕则是胸有成竹道:“我估计,不等你我上任,这解缙便要闹出不少事情了。”
“何以见得?”赵轨下意识询问,徐硕却抬了抬下巴道:
“就他这副做派,加上他背后那群人在庙堂的做派,殿下能让他活到现在已经不易。”
“我估计此次若不是陛下开口,这解缙必然会因为他那些弟子之事遭遇牢狱。”
“眼下陛下宽恕他,只是下放为官,而他不仅没有摆正态度,还沿途游山玩水。”
“这番做派,去了广西之后,估计等改土归流一开始,他便迫不及待的要返回江南了。”
“他一旦返回江南,陛下所知后必然震怒,故此他这条命……”
徐硕资历确实不深,也没蹚过庙堂的浑水,可架不住他背后有蹇义在指点。
蹇义是知世故而不世故,想要提点徐硕,那还是轻轻松松的。
虽说蹇义任四川布政使,但徐硕也清楚,蹇义恐怕没几日便要调回京城了。
届时西南之地缺乏重臣坐镇,而自己,兴许便是这可以顶上的官员。
当然,这事情具体能否成功,还得看东宫的意见。
想到这里,徐硕整理了衣摆:“就今年衙门所记的情况,伱我想要拔擢已经不远。”
“接下来只要等待吏部考核通过,想来便可平调至广西,在那广西继续立功了。”
他话音落下的同时,赵轨也认可般的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的数千里之外,朱高煦也拿到了今年两京十五布政使司及二十都司、三宣慰司的《黄册》及《鱼鳞图册》。
它们摆在朱高煦面前,任由朱高煦翻看。
“八千三百一十六万五千九百二十七口,增长的情况很可观嘛。”
坐在春和殿内,朱高煦看着相较于去年,增长了一百五十四万余人口的情况,他并没有流出任何不满,反而十分高兴。
他这番做派,倒是让殿内被赐座的夏原吉和郭资搞得有些汗颜。
“当下推行新政之布政司已有九地,都司五地,宣慰司三地……”
“除南直隶、浙江、湖广、江西、福建、广东、云南几处布政使司及都司外,便只有西番的乌斯藏及朵甘两地都司未曾施行新政。”
“今岁之《黄册》,新增之口数多以执行新政之地上交,未执行的这些地方不仅没有新增口数,反倒减少了四十余万口,根本不符合常理。”
“以臣之见,元宵过后,必然得先从江东六府着手,对江南推行新政。”
夏原吉开门见山的说着,话语中还带着些脾气。
这倒也不奇怪,毕竟当下大明虽然经过屡次迁徙,但新政之地口数加起来也不过四千万口。
剩余四千三百余万口,则是江南这些未曾推行新政的数据。
看上去似乎江南人太多,但实际上江南人口更多。
仅洪武十四年的《黄册》来说,夏原吉所说的新政未曾推行的一京六省,在当年便有四千万口。
如今二十九年过去,怎么会只增加三百万人口?
而且这三百万人口,还是从应天府和松江府、苏州府查出的,其它地方不仅没有人口增加,反而往少去报。
以三府的情况来说,整个江南之地的人口,保守估计都应该不低于五千万才对。
“按照你说的,元宵过后对六府推行新政吧。”
朱高煦颔首认可,而他之所以这么不在意,只因杨展现在就在常州府编练海军,数量四万有余。
这次江东六府的新政推行,不仅有数万吏员参加,还有四万海军和两万直隶兵马参加。
军政合作,吃不下它反倒奇怪了。
只要吃下它,那整个南直隶想要推行新政就更容易了。
“田亩数量倒是没有增长太多,主要都是四川和贵州在增长。”
朱高煦低头看着《鱼鳞图册》,将情况说出。
郭资见状也连忙作揖,刷脸道:“本朝对《鱼鳞图册》登记十分上心,北方又以军屯为主,因此裁汰北方屯田兵后,所丈量情况并不夸张。”
“今年耕地相较去年,增加七百余万亩,也大多都是贵州土民外迁四川开垦,及贵州辖内自发开垦所得结果。”
“若朝廷口数有九千万口,那六亿三千万亩耕地倒也能种起来。”
郭资还是知道农事的,以人力播种治理,哪怕健壮男子,也顶多一人照顾五亩地罢了。
六亿三千万亩耕地,主要还得归功于关外的粗放式管理,以及大批耕牛挽马的畜力。
“清查江东六府过后,我估计会有不少人被论罪……”朱高煦合上《黄册》,对夏原吉和郭资开口道:“这些人,罪大恶极者流放福建琉球府,次之流放贵州,再末流放甘、肃、瓜、沙之地。”
“殿下……”听到朱高煦的流放方向,夏原吉作揖道:
“其它地方臣没有意见,主要是西北的瓜沙之地,是否迁移太多人口前往了?”
“今年朝廷光是维持现有的瓜沙二州四万余口,便已经调粮二十余万石,当地情况恐怕很难自给自足。”
千年时间过去,西北之地的环境恶化比之后世还要严重。
后世的敦煌、瓜州还能看到许多绿色,但在这个时代,那种场景根本不可能。
哪怕是河流附近,也顶多有些绿草,根本不会有太多树木,毕竟树木不仅是建筑材料,还是供人取暖燃料。
如果不是朱高煦在瓜沙之地指出了煤矿,那二州的四万余百姓光是烧水做饭的燃料就是一个巨大的问题。
“二州虽然耗费不少,但毕竟是朝廷进入哈密的跳板。”
“这次趁着父亲北上,我准备派郭镛率骑兵三千,护送脱脱前往哈密,并担任朝廷在哈密的卫指挥使,册封安克帖木儿为忠顺伯,将其内迁至兰州,赏庄田三千亩。”
朱高煦要对哈密卫下手,哪怕当地的安克帖木儿对大明态度不错,但这块地方始终被他们所掌握,而非明军。
唯有让明军在当地驻扎,利用水泥修建地下水渠和坎儿井,一点点在哈密恢复生态,耕种作物才行。
哈密也有煤矿,有煤矿和混凝土,那树木的建筑和燃料作用就不大了。
在这样的基础上种植作物,将秸秆弄成草方格固沙,然后种植防沙林就容易许多。
“若是拿下哈密,那户部这边……”
夏原吉有些踌躇,毕竟维持瓜沙的难度就这么多,距离瓜沙还有五六百里的哈密就更难了。
“哈密内迁后,朝廷在当地只需要留驻一千兵马就足够,虽然有六百里戈壁滩,但之后瓜沙的兵马可以调往肃州以东,只需要各保留一个千户就足够。”
朱高煦向夏原吉解释着,夏原吉闻言也松了一口气。
当下的瓜沙驻扎一个卫的兵马,按照朱高煦说的,战后瓜沙加上哈密顶多三千兵马,虽然后勤压力增加了,但至少没有预估的那么大压力。
“既然如此,臣便不再多说了。”
夏原吉放下了作揖的手,朱高煦见状则是询问:“今年户部积欠多少,各库之中还有多少?”
“今年户部积欠钱粮折色后约七百万贯,各库之中钱粮香料折色后尚有二千七百余万贯,不过其中有八百余万贯是黄金。”
郭资提醒了朱高煦,如今大明库存的黄金数量已然不少,足有八十四万余两。
这还是户部没怎么用心收集的情况下,如果户部用心搜集,那还能更多。
“黄金虽然很重要,但必要时刻也可以用出去,不用专门提醒。”
朱高煦又不准备在现在就搞金本位,所以黄金对于他来说也是救急的东西。
过后三年的财政压力会很大,可一旦渡过这三年,大明的财政压力就会逐渐变小,达到最后的收支平衡。
“户部有没有计算过,这些年永乐通宝一共发行了多少,各类钱币收集毁铸了多少?”
朱高煦靠在椅子上询问夏原吉和郭资,之所以询问两人,是因为永乐通宝从永乐三年开始大规模发行,而当时郭资还不是户部尚书。
“先后八年时间,大约发行八千六百余万贯,具体的情况得拿文册才能了解。”
夏原吉不假思索的开口,同时继续道:“至于上缴毁铸新钱的数量,大概在五千万贯左右。”
“这些情况,户部都有造册,毕竟每年旧钱铸新钱,总归会因为钱币质量不一,从而导致火耗不浅。”
永乐通宝的质量不用多说,由于质量太好,从而导致了市面上敢于仿制永乐通宝的作坊十分稀少。
与其仿制永乐通宝,还不如仿制洪武及前朝的那些古钱币。
“就市面的情况来看,你们觉得,朝廷还要多少年,才能彻底让永乐通宝成为主流?”
朱高煦的话语中总是能蹦出新词,这点夏原吉和郭资已经习惯了。
郭资盘算了一下,估摸着才说道:“上个月吕宋寻到了几座铜矿,按照当地宣慰使许柴佬之言,明年这个时候就能稳定开采数十万斤的铜锭输送京城,几年后可开采百万斤。”
“如果这条消息属实,那朝廷每年就能多铸二三十万贯,算上海外和西南的白银和铜锭,每年新铸七百万贯不成问题,顶多二十年就能占据主流的市场。”
“百万斤?”朱高煦诧异,他虽然知道吕宋铜矿储备很高,但以当下这个时代的生产力,想在吕宋每年开采上百万斤铜矿可不是简单的事情。
“殿下,近来庙堂有不少人弹劾许柴佬……”
朱高煦诧异还没过,一旁夏原吉便说出了庙堂对许柴佬的弹劾内容。
许柴佬毕竟之前是个商人,商人就是逐利的。
历史上的这个时期,吕宋没有任何产出,所以大明也没给许柴佬什么资源。
许柴佬年老之后便从吕宋返回了老家福建,大明在吕宋的统治也随着他率领同乡离开后土崩瓦解。
而今不同,朱高煦点出了吕宋的金铜矿,许柴佬自然也就有了奔头。
加上蒋贵麾下的两卫上万兵马,许柴佬的野心自然也被放大。
吕宋的人口并不算多,发展至今也不过十三万余,自然没有足够的人力去开采矿藏。
不仅不够人力开采,就连开荒都十分缓慢。
正因如此,许柴佬便蛊惑着蒋贵去抓捕土人,利用土人开垦荒地,开发矿藏。
蒋贵倒也没废话,只要能对当地百姓好的事情,他便没有什么可犹豫的。
因此在过去的几年时间里,大片耕地被开垦,许多矿产被挖掘。
如今的吕宋,不仅可以自给自足,还能每年给朝廷上缴数万两黄金,数万石税粮。
作为宣慰使,许柴佬虽然不归吏部管,但六军都督府也有自己的考核官。
过往几年,六军都督府的考核官凡是去到吕宋而返回的武官,大多都会上疏吕宋之心,担心苛责土人过甚,引起叛乱。
事实上,他们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因为过去七年时间里,吕宋一共爆发了七十九场叛乱。
要知道即便是拥有文化的安南,过去几年的叛乱也不过才六十二场,并且随着时间推移,叛乱规模反而越来越小。
但吕宋不同,吕宋的规模一场比一场大,最大的规模便是三个月前发生的黄山之乱。
三十多个土人部落组成四万联军,向吕宋城东部的黄山镇发动袭击。
不过这场声势浩大的袭击,被蒋贵以六百骑兵践踏纵横,三千火枪兵击破。
战后蒋贵以五十二人阵亡,三百三十六人负伤的战绩,成功斩杀七千多土人,俘虏两万余人,其余土人逃入山中。
虽说不赞成蒋贵他们以压榨的方式来治理吕宋,但六军都督府依旧给蒋贵评功,并上呈到了朱高煦面前。
对于蒋贵,朱高煦十分熟悉,也并不觉得他的方式有问题,甚至将他拔擢到了海军都督府都督佥事的位置。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规则,在二十世纪以前的规则就是弱肉强食。
比起西方殖民者,许柴佬他们在吕宋的那点事情根本不算什么。
别说当下这个十五世纪初期的历史背景,就算到了十八世纪。
如果白人只要求黑人干三年活就还他们自由,还给他们粮食开垦自己的土地,那黑人估计得感动的流眼泪。
相比较之下,许柴佬在吕宋做的事情,朱高煦压根就没放在心上。
正因如此,面对夏原吉的话,朱高煦忍不住摇头道:
“我们汉人有个习惯,但凡瞧对方可怜一些,便会有一群人心生怜悯,从而导致日后灾祸。”
“这样的例子,放在史书之上实在太多太多。”
“这样的错误,我们也不能犯下,避免重蹈覆辙。”
朱高煦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夏原吉闻言则是皱眉道:
“这样的事情只是发生在一地,那尚还好说,可若是置之不理,甚至对许柴佬及蒋贵加官进爵,那臣担心各地会纷纷效仿……”
夏原吉不担心吕宋一地的事情,他是担心吕宋的做法被各地效仿,而这种风气并不太适合治理复杂的地方。
若是在海上还好说,大明藩国众多,可补给的地方也很多,对于一些沿海城镇的叛乱,也可以依仗坚船利炮来进行镇压。
不过这种事情如果发生在三宣六慰、云桂等地势复杂的地区,那就另当别论了。
“你这么说也有几分道理……”
朱高煦放下茶杯,思考过后才说道:“以此为借口,将许柴佬和蒋贵二人今年的考核评为乙等吧。”
“这……太轻了吧?”郭资忍不住开口,夏原吉也皱着眉头。
“在他们的经营下,朝廷和吕宋百姓都获得了好处,苛责太甚也不好。”
朱高煦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见状的夏原吉和郭资也只能无奈叹气。
不多时,他们便改换方向,讨论起了关于西南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