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既是人类童话的策源地,也是人类童年最亲密的襁褓和摇篮。就诗意和童趣而言,再没有比森林更富饶的大仓库了。
父母、老师能给孩子的最好惊喜,就是带之去拜访一片很大的林子,到参天大树中间去,到野菇、山雀、鸣蝉、小溪、浆果、松鼠、蒲公英、啄木鸟的营地里去,指认那些事物的名字,告之关于洞穴、树精、怪石和动物的传说……
几乎所有的童话都离不开森林,几乎所有人性的灿烂想象、美德传奇都是在树林里发生的。有诗人说得好:“树是一种幸福的意象。”可以说,包括人在内的所有生物的命运,都与树的遭际有关。
不知何时起,森林已缓缓退出了童年生活视野,大地不再被绿色覆盖,刺眼的沙丘沦为大自然的尸布。就连我这代人,阅读半世纪前的文学时,对其自然描述都不胜惊讶,那些草木鸟虫的名称大部分我是不熟的,甚至闻所未闻。无疑,曾经再寻常不过的它们,已被滞留在了历史记忆中,成了自然馆的档案。未来的孩子,只能在封闭的展厅里,面对僵硬的标本,遥想逝去的年代了。
那部蝉林幽泉、莺飞草长的经典风光,已悲愤地与人决裂。
还有教育的失败。成人教育者对诗意和美感的无知,数理的枯燥,分值的粗暴,厚黑心术对纯真的篡改,利益式教唆对童心的扭曲……
现代社会,像安徒生那样的成年人,再也找不到了。
物质繁荣以大规模吞噬资源为代价,教育也随之变成了产品消费指南——远离自然物语和生命美学。不错,表面上“童话”越来越多,“卡通”越来越绚烂,但定睛便发现,它们中已闻不见草地的湿润、野卉的芬芳,更不见呦呦鹿鸣……代之的,是马达的轰鸣、游戏币的诱惑、火箭的呼啸、战争的模拟、科技恐龙和外星人……对大自然来说,比受冷遇更悲哀的是:正因缺少了画外参照——外界已找不到本色的自然物象,才注定了它画内的缺席!即使现代卡通模拟出了大自然的诗情画意,孩子们也会错愕:真的么?
现代童话就像脱水的河床、榨干的池塘,干涸得厉害,皲裂得厉害。森林的毁灭,是否意味着人类“童话时代”的终结?上帝赋予人类童年最晶莹的礼物,就这样被现代化的狼烟吞噬掉了?
儿童的想象力已不再寄予大自然,其感官和画笔已不再投放在湖泊、花草、动物身上,这是多么可叹的事。要知道,孩子的肢体与心灵应是和自然最亲近的,大自然应是儿童最优美的老师、最健康的乳娘,除了教之生动的常识,还教之善良、诚实、慷慨、勇敢和一切美的天性。
20世纪,神被杀害,童话被杀害。
最醒目的标志即人对大自然不再虔敬,不再怀有感激之心。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个丢失美好元素最多的世纪。战乱、血腥、种族倾轧、恶性政治、生态破坏、恐怖主义、物种灭绝、机器威力的扩张……一切都在显示,20世纪是一个财富和权力的世纪,一个仅供成年人生存与游戏的世纪。
“现代化”,更是一个旨在表现成人属性和规则的概念,它本质上忽视儿童。
童话、诗歌、音乐、宗教……这些曾与生命结合多么紧的事物,在数字工具面前,在物欲时代面前,褪去了昔日的光芒,丧失了影响世界的能力。
20世纪的成人,乃最自私的成人。
当捕鲸船把海洋变成了血泊,当最后一只翠鸟被从天空中掠走,当最后一件雪豹的衣服被人披在肩上,当最后一匹逃亡的犀牛在沼泽里奄奄一息……我们还有多少献给童话的东西?我们还有多少能让孩子大声朗笑的礼物?
童话是伟大的。其伟大即在于它让每个孩子都相信每个梦想都可成真!
格林童话《青蛙王子和铁亨利》开篇道:“在那个梦想尚可以变成现实的古代……”
啊,古代,古代(这个词的美学含量竟超过了“未来”)。一个通体诗意的句子竟如此令人伤感,甚至绝望。是啊,世上还有多少可按古老逻辑和法则自由转换的梦与现实呢?还有多少可让孩子自由描绘、怎么想象都不过分的前景呢?
什么巫术让“古代”和“现代”变得势不两立?
2003年
(第六节依据不足的“热爱生活”
表面上,“热爱生活”像句不假思索的口头禅,似乎天经地义、无须理由和更多背景,其实,它不仅是一种信念和态度,更是一个答案——一个人对自身生存系统的审美结论。
毋庸讳言,我们“热爱”的依据正面临釜底抽薪、捉襟见肘之尴尬。
首先,环境恶化导致了人们对家园情感浓度的降低——
“热爱生活”并非无条件无缘由的,它隐含了大量严格的前提:生活视野中须有可爱、可敬、可供审美和惊喜的东西,以激发、孕育人的恋世情结;须有一些清爽、纯净的自然元素以愉悦身心,滋养人们对生活的亲近和信赖。可现实是,清洁的自然风物越来越少,空气、水土的变质,绿色的锐减,河流、海洋的受污,野生动物的濒危,加上赤潮、旱涝、酸雨、沙尘暴、泥石流的侵袭,化学性疾病的蔓延……“垃圾”充塞我们的视野,几乎成了一种人烟标志,它不仅影响个体对世界的感情,也劣化着我们对社会形象的判断;不仅污染了地理,更腐蚀着灵魂和心态;不仅败坏了人的家园记忆和生命情绪,亦加剧着对未来的怀疑和对同胞的敌意……随手拈来几个数字:中国的荒漠化程度已占国土总面积的28%;人均水资源量不及世界人均值的1/4,人均森林占有量不及1/5;全球15个污染最重的城市13个在亚洲,亚洲的最大污染源是中国;中国动植物的15%—20%遭威胁,国际公认的640个濒危野生物种中,中国占156个……
悉尼奥运会时,看电视转播,镜头里不时出现白鸥翱翔并在绿茵上投下身影的情景。有则插曲更让我动容,一位棒球手挥出的球击中了一只海鸥,该球手中止比赛,手捧亡鸟对着天空下跪……在青岛、大连这两座北方海城,鲜艳的草皮比比皆是,却难觅白鸥翱翔的场面。
除了自然,恶化的更有人间机制、社会规则和竞争环境——
有句流行语叫“相信命运”。可真让一个人对命运有信心并不容易:须有一种积极的生存价值和普世意义让其觉得乐观,乃至有兴趣参与;须有一套较公正的文明秩序和游戏规则,使其对生存有信心和安全感——对权力不再恐惧,对进取不再怀疑,对规则持合作态度;须有一种健康、正直的舆论文化、评价体系和人物命运参照,以维护生活本体的“正义”形象……
可有多少命运真正握在当事人手里?
你很难找到那种依正常路径和足够努力就能成就的事业。复杂的人脉系统、关系、门槛、关隘、纠葛、明暗,方方面面的应酬、攀附、缠绕、周旋、交易……一个人若不作人格妥协,若不懂世故变通,若不会八面玲珑、曲意逢迎,任何事休想做成。比如工程承包、产品购销、职称评定、项目审批、贷款申请、达标验收、酒店生意、货物通行……若没有工商、税务、卫生、城管、公安、财政、银行等政府环节的疏通,若不懂吃喝打理、红包礼金、订单回扣,你纵有天大本事,又能做什么?按正常渠道和正常手续,多少事可顺顺当当办成?不是没有,是太少。任何一处权力租界,都不会像自动门一样迎宾,个个如藏宝窟般玄关密布,除了明锁,更有暗孔,皆需密码和咒语……当纯真遭尽了嘲笑,当恶俗和粗痞占了上风,当潜规则成了唯一规则,被逼无奈,你不得不动“花钱买平等”“犯规换公正”的邪念,没办法,你耗不起、等不及,毕竟以个人之力难作世面的清道夫,毕竟没有同归于尽的勇气。
做不愿做的事,说不愿说的话,见不愿见的人……不已成公共习惯吗?精神作弊,表情作弊,话语作弊……不是每天的必修课吗?虽然生产力繁殖了超量的住宅空间,但精神的居住环境始终是低迷、狭仄的。权力肿瘤在社会肌体内的深层弥散,个体意志和个体理想的遭抑制……自由,有时真觉得只剩下了哈维尔说的“自由地选择哪一种牌子的冰箱和洗衣机”的自由了。
长此以往,人的心态会败坏到何种境地?
而最终呢?愤怒总要让位于冷静,激情总要龟缩为安然。多少人的书房、厅堂、卧榻都悬着一幅“难得糊涂”。将无奈和沮丧标榜成修身养性、立命存身的豁达,确乃中国特色了。
说国人不懂幽默,表面上好像指国人没有情趣,缺少发现与创意,实际上,是国人活得太消沉太不自信,没有活力与光彩,老有兴奋不起来的感觉,在复杂诡秘的生存系统中,无力感、怅惘感、灰色感、阴郁感、挣扎感、淤塞感……一个人长期困顿于黯然,哪还有心情去幽默?只剩下呆滞和自嘲了。
有一现象颇说明问题:尽管我们有数不清的“楷模”“榜样”,尽管宣传机器绞尽脑汁地呼吁“奉献”、煞费苦心地组织“志愿服务”“爱心工程”,但在环保卫生、职业信誉、文明习惯、慈善公益等方面,国人的表现仍令人尴尬。比如媒体常送来这等消息:某商厦庆典,抛撒礼品时,哄抢者中多少被踩伤;某大桥通车仪式,布景用的鲜花被心急如焚的观众席卷一空……比如救治血液病的骨髓库工程,尽管宣传做尽,响应者却寥寥,即便有上个把,也被以英雄姿态请上了电视。而欧美一些国家,诸如血液、骨髓、眼角膜和脏器官捐献量,已是中国的几十倍、上百倍,这样的悬殊,确让我们这张登记着12亿人口的庞大脸面挂不住。据国际组织“世界价值调查”统计,82%的美国人至少为一个(平均2.4个)公益组织提供志愿服务,同类比例在德国为68%,加拿大为65%、英法分别为53%和39%。
其实,这不仅是伦理水平问题,更是一种“热爱生活”的行为转换,它包含着个体对生活的感激和回报,乃内心情感能量向外界的自然散热。而这一切,都与一个人对社会的满意度有关,与其对人世价值和意义的肯定性热情有关。
爱是需要依据和理由的。
有了可爱之壤,爱才会生长。有了可爱之人,才能以爱示人。提倡爱心、爱世的前提只有一个:给世人一个值得爱、值得迷恋和拥戴的世间。
前提是环境,是世貌,是社会。
2002年
(第七节一个人的精神地理——评单之蔷《中国景色》兼论当代地理写作
这是个“旅游”高涨的时代,也是个“行走”退化和废弃的时代。游客多了,行者少了,攒下的是里程和航空积分,冷落的是脚力和带泥的履痕。同时,地理性的书刊和电视节目风生水起,多为科普信息和人文知识,我不否认扫盲的意义,却有个小小遗憾:除了自然地理和文化地理,何以没有“精神地理”?除了公共化的“物理风光”,何以不见旅人眼里的“精神风光”?除了物象风情,私己的审美发现、精神感受和灵魂喜悦又在哪?只有客体表达,没有主体表达;只有物理信息,没有精神信息;风景成了一个“物”,一个地质性存在,一个既有的固体事实。这样的媒介,调动的是视觉,满足的是求知,而心灵几乎被闲置,很少被邀请。
我觉得仅把地理视为“客观”,未免太泥实、太煞风景了。一个地方的风物,既为天地造化,又靠世代土著的炊烟喂养,人的性情和精神始终参与故乡的发育。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其实也可说成:一方人养一方水土。还有个更重要的问题:人何以要远行?牢笼里的现代人为何不顾一切,赴伊人之约似的急急赶往“另一地方”?说到底,精神上需要位移,灵魂需要不断被新的生命景象刷新、激励,心灵视野需要一个与之对称的美学空间来呼应和安置……法国诗人阿兰说:“对消沉焦虑的人,我只有一个建议,往远处看!只有眼睛自由了,精神才是自由的。”行走的最大意义即于此:地理之于灵魂的召唤,之于精神的启示,之于心智的愉悦。
那么,何不提供一种新文本,表达一种有精神维度的地理发现呢?说“新”,其实古已有之,在李白、苏轼、张岱等前辈人的芒杖下,地理从来都是“精神地理”。
聊了这么多,一则源于我对当下地理写作的期待,二则因为我手中的一册书:《中国国家地理》杂志主编单之蔷先生的《中国景色》。这本书,我读得慢,近乎蠕动,因为这部由卷首语缔结的书,很多篇目称得上我鼓吹的“精神地理”,而非物理性描述或共识性的文化结论,它是一个人的精神风光,属于私货。几个月前,我去单先生的杂志社讲过课,谈及对当下地理书刊的失望(即本文开头所言)。我想,若提前读到此书,我恐怕会有所改口,至少不会用横扫式的“失望”误伤佳木。
本以为单先生是个“科学至上”的人,以为他要推荐一堆枯燥的理性和数据,没想到,他笔下竟流淌出如此多的“非理性”:“科学是一种事实崇拜,但科学并不能给人生以更多意义。其实神秘本身就是一种价值,神秘完全丧失,剩下的就是无聊和虚无。”“彻底去魅的自然,是虚无的,自然要有适度的巫魅,科学要适度的科学。”“给自然复魅,还自然之魅,往大里说是为了地球和生态,往小里说是为了让生存有意义。”
我个人极看重这个“往小里说”。这些年,我对生产力时代以功利科技和人本主义为核心的实用价值体系深感忧虑,我在许多文中反复表达过:人类心灵的“童年性”已被驱逐,世界正变成不折不扣的“人间”,敬畏和谦卑无从谈起,诗意与烂漫无从寻觅;我们的心境和语境不再柔软、不再温润,像厂房矿山一样变得机械僵冷,“技术、产能、GDP、股指、同比、环比、增幅、翻天覆地、日新月异”已成世界口头禅……人为什么活着?仅仅就为这些?古希腊社会和中国《诗经》里的生命美学哪儿去了?挑战神性、瓦解诗意,已成现代人赋予“科学”和“生产力”的主要任务,现代空间下的生存意义日渐模糊和抽象,我们热爱生活的依据和背景正一点点被蚕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