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2

赶到医院急诊室,没花多少功夫就在急诊手术室门口的等候区里找到了洪建邦。

余洁看到他那平日里显得有些黝黑的肤色在医院特有的惨白灯光下也变得有些苍白……仿佛被漂了白那样的虚弱了。

“姐姐、静言!”洪建邦看来还算镇定,表情里既有见到亲人稍稍松口气的味道、同时又有心急如焚的信息,“佩言在手术室里,医生说……”他骤然收口,吸了口气才得以继续道:“要先把孩子拿出来,否则……”他的眉紧紧皱起、牙关也咬紧了。

余洁和商静言都明白他没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一尸两命!

余洁感觉到商静言的身子晃了一下,连忙暗暗使力、捏了捏他的手,问洪建邦:“知道是什么病了吗?”

“医生说是妊娠急性肝功能衰竭,很罕见的病……”洪建邦低低地说着,担忧地瞥了商静言一眼,眼里划过一丝泪光,“百分之八十的死亡率……”

余洁的心紧缩了一下、太阳穴再次突突直跳,“孩子呢?”她紧紧握住商静言的手、沉声问:“手术的安排是怎样的?”

“医生说先把孩子取出来,然后再做下一步打算……很可能需要肝移植。”洪建邦的声音紧绷绷的、像是一根拉紧了的皮筋,稍一用力就会断。

“肝移植?”商静言猛地抬起了头、倒抽了一口冷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洪建邦的方向,大声道:“把我的肝移植给妹妹!”

“静言……”余洁拉住商静言、想制止他这么冲动的念头。

“建邦?”商静言挣开余洁的手、朝洪建邦跨了一步,“你去跟医生说,把我的肝移植给佩言!我是她的亲哥哥,一定可以成功的!”

“静言!”洪建邦无奈地拍了拍商静言的肩膀、低低地道:“医生还没有最终确定手术方案,还不知道是不是要做这个手术,你先不要着急。”

余洁上前再次拉住了商静言的手……这下拉得很紧。抢在激动的商静言发言之前,问洪建邦:“那么我们现在需要做什么?”

“我们……只能等!”洪建邦无力地摇了下头,捏了捏商静言的肩膀道:“静言,妹妹会没事的!”平常在家的时候,他也和这个大舅子一样、叫商佩言妹妹。

商静言一把抓住洪建邦的手、用力摇晃着,失控地高声叫了起来:“你去跟医生说,如果需要的话就拿我的肝给妹妹!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静言!”余洁和洪建邦同时低喝出声。

“别这样!”余洁试图把商静言转过来面对自己,可是没成功。

“医生呢?我自己去跟他们说……”商静言甩开余洁和洪建邦的手,用力振着双臂道:“我自己去跟他们说!”说着,撞开拦在面前的洪建邦直直地往前走。

“静言!”洪建邦一把抱住横冲直撞的商静言,大声道:“医生在抢救妹妹!”

余洁火了……她最痛恨紧要关头方寸大乱、只会尖叫的人。“商静言!”她拽着商静言的手臂、猛地往后一带,喝道:“心疼你妹妹的不只是你一个人!现在要忙的事情多着呢,别在这种紧要关头寻死寻活的!等一下医生真的要做移植手术的话,我一定告诉他你是她亲哥哥!”

她的这番话真的把商静言给喝住了……胸口很闷、仿佛被人当胸打了一拳。

洪建邦也有些愣住。

而旁边早就在关注他们几个的其他病人家属有点头赞同的、也有摇头叹息的,总之是唏嘘一片。

“静言……”看到商静言煞白的脸色,余洁不由得心疼了起来,叹了一声,把身体僵直的他转了过来、面对着自己,缓和了一下语气才道:“这里是医院、是救人的地方,安静一点、乖一点,好吗?”

商静言呆呆地站着。余洁的话他并没有听进多少,而是混杂在耳边各种各样的声响里面、如潮水一般铺天盖地向他用来、让他忽然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不得不猛地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余洁和洪建邦赶忙一边一个地拉着他坐到了塑料椅子上。

商静言的双手紧紧揪着膝盖上的裤子、用力制止着自己浑身剧烈的颤抖,他想哭、想大叫、想撒开腿狂奔一阵、甚至很想挥拳打一下什么东西……可是都不行。这里是医院,救人命的医院、救妹妹的命的医院,还有就是……他是个什么用场都派不上的瞎子、一个废物。于是,他只能把身子伏在腿上、拼命地喘气。

“静言……”余洁的眼泪涌了上来,伸手揽住了商静言的身体、轻轻伏在他的身上,抱着抖个不停的他,“静言……”

等候的时间漫长而绝望,每一分钟都仿佛被无限放大和延长了。

一个小时里面,洪建邦已经一张接一张地接到了三张病危通知单,原本还勉力维持着的镇定此时几乎消失殆尽、再也坐不住了。他开始不停地在空地上来回踱步,一次次地摸出口袋里的Mid-Seven烟盒、又一次次地放回去,最后,烟盒已经被他捏扁了。

商静言已慢慢止住了颤抖,仰着惨白一片的脸、追随着来回走动的洪建邦的脚步声、轻轻转动着头,手则僵硬地、紧紧地住着余洁的手,片刻不曾松开。

走廊里传来一阵杂遝的脚步声和低低的、急促的交谈声。

洪建邦头一个冲进了走廊里,“啊”地一声低叫出来。

余洁和商静言同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还没来得及迈步就听到医生大声喝止洪建邦的声音:“别激动,孩子很好!”

余洁领着又开始颤个不停的商静言跟了过去,就看到医生、护士中间有一张小小的、罩着透明隔离罩的婴儿病床,病床上躺着一个裹着白色床单的小婴儿。

“姐、姐……”商静言紧紧抓着余洁的手臂摇晃着,睁大眼睛、来回摆动着头,颤声问:“怎么了?妹妹怎么了?”

“是宝宝出来了!”余洁急忙解释给他听眼前的状况,安慰地拍着他的手背……他用的力气很大、抓得她好疼。“佩言没出来。”

商静言愣住了。佩言没出来?孩子已经生下了,佩言为什么还没有出来?

洪建邦扶着婴儿床、激动不已地看着隔离罩里刚出生的儿子皱巴巴的小脸,眼泪再也止不住涌了出来,“静言……”他抬眼看了看被余洁领到身边的商静言,低低地说了一句:“宝宝平安!”随后便泣不成声起来。

“妹妹呢?妹妹呢?医生……”商静言无心关注婴儿的平安与否,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妹妹呢?!他茫然地挥手、抓到了身边某个人的手臂,一把牢牢握住,嘶声问:“医生,我妹妹呢?我妹妹怎么了、为什么还没有出来?!”

被他抓住的是一个稍微上了点年纪的护士,已经看出他眼睛看不见、也很能体会这家人的焦急心情,所以没有挣脱,而是安抚地拍拍他的手道:“你妹妹还在抢救,你先不要着急!医院已经把最好的医生都找来了,正在做进一步的会诊。你要对你的妹妹有信心,她刚刚才做了母亲、求生的意志非常强烈,而且她还这么年轻、之前的身体状况良好。耐心一点!”

她温和的语气让商静言感到了一丝丝的宽慰,很快安静了下来、松开了紧紧箍着人家手臂的手,转而靠回了整晚都在支持着他的余洁身边。

余洁握了握他的手、低声道:“静言,你外甥很漂亮,长得像佩言、眼睛像你呢!”

“嗯。”商静言轻轻地应了一声,没什么表情地对洪建邦道:“建邦,恭喜你做爸爸了!”

洪建邦哽咽地“嗯”了一声。

婴儿很快被护士推离了急诊室,送去儿科病房了。医生告诉他们,婴儿因为早产了几周、再加上在母体内严重污染的羊水中滞留了一段时间,所以虽然看上去情况都还好,但还需要隔离观察几天。

洪建邦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连抱都未曾抱过一下的儿子被陌生人推走,眼眶不禁又红了。

“建邦,”余洁轻拍了一下他宽厚的背,低低说了句:“会好的!”同时,又用力捏了捏商静言的手。

“嗯!”洪建邦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到现在他还没习惯眼前戴着蓝色隐形眼镜、着男装的余洁的形象。“谢谢你,姐姐!”

“去坐一会儿、休息一下。”余洁朝身后的一排排塑料椅子示意了一下,领着商静言、推着洪建邦走了过去。

三个人的屁股刚刚沾到椅子上,又有一个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从走廊里出来。

洪建邦再次跳了起来。

余洁按住了也要跟着起身的商静言,低声命令道:“别动,让建邦去。”

出来的是一个年约六十岁左右的男医生,他们几个都没见过。一出来就看着洪建邦问:“你是商佩言的家属是吗?”

三个人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洪建邦颤声应了一句:“我们都是!”随即回头朝余洁和商静言的方向示意了一下道:“这是我妻子的哥哥姐姐。”

医生瞥了一眼另外两个,点点头、示意他们也过来。

余洁连忙领着商静言靠了过去。

医生低低的声音向他们几个宣布了会诊结果:商佩言得的是罕见的妊娠脂肪肝突发急性肝功能衰竭、现在情况危急,经过讨论,现在唯一能对她施救的措施就是换肝,医院已经向卫生主管部门提请了肝源申请,正在等候合适的供肝。

“医生,”听完了医生所有的话之后,商静言开口了:“我是病人的亲哥哥,可以把我的肝移植给她吗?”

老医生看了看商静言,摇摇头道:“病人目前的肝功能已经几乎完全丧失,需要整肝移植,你不可以。”

“我……”商静言刚想争辩。

医生就打断了他:“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不过整肝移植就是要把整个肝脏摘除的意思,人没有肝脏是不能存活的。根据目前我们了解到的情况,可用的肝源还是比较丰富的,所以你不要着急、耐心一点。”

又是耐心一点!商静言再度觉得胸口被打了一拳一般、闷闷的痛着。

医生看出了商静言的情绪起伏很激烈,缓和地道:“我们医院在肝移植方面经验比较丰富,几年前也遇到过类似的病例、实施过成功的救治。目前来说,病人家属还需要保持情绪稳定和耐心,我们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救治病人的。”

“她是我妹妹!不是、不是……”商静言大声嚷了起来,可是只说了半句便哽咽得说不下去了……不是病人!不是他嘴里一口一个、听了让人寒心的“病人”!

老医生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冲着余洁和有些呆愣愣的洪建邦点了点头,转身手术室去了。

“你……”余洁戳了戳洪建邦的肩膀、朝走廊尽头的大门指了指道:“出去抽根烟再进来!”她看得出洪建邦的烟瘾很大、因为心急如焚的关系所以更容易想抽烟,而他把烟盒摸进摸出的样子早就让她看得有点受不了了,所以趁着稍稍可以喘口气的机会,她建议他出去镇定一下自己。“你,”她又扭头看着商静言道:“跟我一起乖乖等在这里,不许再乱说乱动!”说完,她朝洪建邦挥了挥手。

洪建邦犹疑了片刻,低低说了声:“我马上回来。”

“带几瓶水来!”余洁关照了一句,拉着商静言又坐下了。

洪建邦点点头、出去了。

“静言,”余洁拍拍萎顿在椅子上的商静言问:“恨自己吗?”

商静言懵懂地转头面对着她。

“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没用、一点忙都帮不上?”余洁侧目看着他颤动的嘴角。

商静言迟疑地轻点了一下头。

“我也这么觉得过!”余洁淡淡地道:“两次。”

商静言没有出声,脑子里一下子还反应不过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第一次是十二岁我妈妈死的时候。”余洁的大拇指在手中、商静言的手背上轻轻摩挲着,低低地道:“我妈为了给我爸再生一个儿子,不顾自己心脏不好、冒险怀孕,可是没过几个月就流产了、她也死了……流掉的的确是个男孩儿。哼哼,我爸爸还给那个孩子买了墓地,葬在妈妈的旁边……”她的嘴角勾了起来、在脸上划出一道生硬的弧线。“那时候我在想,要是我是个男孩儿就好了,妈妈就不用再怀孕、也不会死了。”

“姐……”商静言早就焦急得麻木了的心痛了起来。

“第二次,是我十七岁、在美国念书的时候,一天晚上、在回宿舍的路上被两个男生强暴了……”

商静言大声抽吸了一下,紧张地扭头瞪着她。

“别紧张……”余洁浅笑着拍了拍他死死握住自己的手道:“已经过去了,我不是很好吗?”很好啊?她在心底苦笑……那可是她的初夜啊!而且,这件事还让她一时间成了校内的名人、不得不匆匆转校、还被迫接受了整整一年的心理治疗!“那时候我又在想,要是我是个男孩儿就好了,我就不会碰到这种事、没人敢这样欺负我。”

“姐……呃,你、你……”商静言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一句妥当的话出来,只能一下一下地捏余洁的手指。

“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同情我、是为了告诉你一个道理,”余洁反握住商静言的手指、一字一顿地道:“你和我是一样的,不管有钱也好、没钱也好,眼睛看得见看不见,当我们落单的时候、都只是普普通通、相当脆弱的人!所以,碰到这些我们无力改变的事实的时候,无论我们怎样责备自己都没有用,因为这种事是超出我们能力范围的。明白吗?”

商静言呆呆地面对着余洁,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是我见过的最最好的男孩子,”余洁调转目光、看着对面的白墙,继续低声道:“还没见过你的时候,我就从你妈妈那里听到好多你和佩言的事情,不过,你的事更多。我那时就在想,要是你是我弟弟就好了,我一定会很疼很疼你的。”眼泪忽然浮进了眼里,模糊了她的视线,但是她没有停、而是接着道:“别太责备自己,静言。发生这样的事并不是你的错,你也没办法改变它,你和我一样,只是个凡人。”

商静言怔怔地听着,心里又有另一种异样的痛在翻滚。我和你一样?我们……真的一样吗?

洪建邦急匆匆地回来了,满身的烟味,估计是下狠劲猛抽了两三根烟。

凌晨四点不到,那位老医生出来通知他们,合适的供肝找到了,现在正在进行各项指标的匹配实验和移植手术前的准备工作。

洪建邦又签了一份同意手术的协议……前一份是剖宫手术。当然,他也再次接到了接连好几张的病危通知单。

早上六点,移植手术开始、直到中午十二点四十分左右才结束。满脸疲色、眼睛里布满血丝的医生护士们陆续而出,打头的那位老医生不无欣慰地对着苦苦守候的三个人道:“手术成功。”

然后,另一位年轻一点的医生向他们简单介绍了一下手术过程,着重讲了血管开通后、供肝活力旺盛的事实……那就是移植成功的显著标致。

又过了一会儿,最后一批医生护士推着严严实实裹在床单里的商佩言出来了。三个人急忙围了上去。

看到病床上躺着的人的时候,余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此时的商佩言处在深度昏迷当中,整张脸黄得像是被人用黄色的颜料涂了一遍一样,而且肿得面目全非,、根本无法看出一点本来的五官轮廓出来!

“妹妹……妹妹怎么样?她怎么样?”商静言着急地伸手去探移动过来的病床位置,但是被一只手用力推开了。“姐、姐?”他扭头向余洁求助,“告诉我,妹妹怎么样、她好吗、姐?”

“她很好!”余洁暗暗吸了口气、平稳了一下声调,道:“她的麻醉还没醒,人有点肿,看上去……又胖了一圈。”她拉过商静言半举在空中的左手道:“不能碰她,她才动了大刀。”

“哦,我不碰、不碰……”商静言喃喃应着、连连摇着头。

“前面的家属请让一让。”另一头负责推床的护士朝商静言大声嚷嚷。

余洁急忙把商静言拉到一边、贴着墙,让过了病床。

“姐……”商静言低喃了一句:“还好有你在。”

余洁扯了扯嘴角,举起手拍拍他的头道:“是啊,还好有我在。否则你要么就哭死了,要么就要被医生踢出去了!”

商静言怏怏地动了动嘴唇,不过、一个字都没发出。

“走吧!”余洁调转目光,领着他跟上了前面的洪建邦和商佩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