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篇 盛雪倾城【上】

盛雪城叶家大小姐叶倾城名动天下时,还只有一十三岁。而寻月楼楼主宁盛雪闻名天下时,她也不过一十八岁。

所以当慕临寒看见那个短短一年之内在江湖中掀起一番风波的女子时,即使淡定如他,也不免愣了一愣,随即笑道:“我道怎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能够如此迅速地在江湖之中立足并且声名鹊起,若是你,就不奇怪了。”

白衣女子轻纱覆面,眉眼冷静,纤长十指执了茶壶斟了半杯茶放在他面前,淡淡道:“喝茶。”

他在桌子一侧坐下,一只手把玩着小巧的茶杯,却并不喝,只是道:“为了寻找临月如此大费周章......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

她终于抬起眼看他,眸中神色难辨:“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大哥此生最爱的女子,也是你的妹妹。”

他似乎一怔,笑容微微发苦:“是呀,妹妹......”

她置若罔闻,淡然饮茶:“临月不曾告诉我她的身世,我虽猜不到,但也知道并不简单,他日我若找到她,也必定不会告诉你。我请你来,只是希望你能念在她是你的亲妹妹的份上,不要再逼她。”

茶杯里的茶已经凉了,他静静握着茶杯,垂眼道:“这样也好。”抬头将杯中茶饮尽,“多谢楼主的茶,告辞。”

寻月楼以搜集情报见长,但凡是江湖中事,寻月楼定会了解得如同亲眼所见。寻月楼设四使,分别为:怜月使、惜月使、悯月使、忆月使;四使皆为女子,怜月使用鞭,掌管各路情报;惜月使用箫,掌管楼中大小事物;悯月使用剑,负责保护楼中安全。三使分工明确,各司其职。然而最末的悯月使却无人担任,所以此次寻月楼于洛阳总楼设置擂台,于江湖中寻觅能人担任此要职,虽然榜文中极为明确地写出了只招募女子,但许多人仍旧前往洛阳,不愿错过此次盛况。一时间,洛阳群豪云集。

而寻月楼的主人宁盛雪,江湖中无人知其来历身份,也极少有人见过她,她就像是凭空而出,一年之内,建立寻月楼并将其发展成江湖最大的情报组织。一时间,宁盛雪与飞花摘叶即可伤人的盛雪城叶倾城并称为两大奇女子。

而此时,寻月楼偌大的大堂中数百人聚集,却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高高的阁楼被轻纱重重掩盖,那些白色的纱帘飘扬在微凉的风中,隐隐露出坐在桌后的窈窕身影。

在漫长的沉寂过后,终于有人打破了这让人窒息的静默。飞扬的纱幕后走出一个执剑的女子,女子一身蓝衣,因着距离较远,加之她以轻纱覆面,众人无法看清她面容,但根据她手中长剑可知此人便是如今三月使中的悯月使了。

悯月使清脆的嗓音回响在偌大的堂中,字字清晰:“今日比试有两个内容:易容术与琴艺。只有易容术与琴艺全部胜出的人,方能进入寻月楼担任忆月使一职。今日比试由楼主评定胜负。”

这样的试题让许多女子面面相觑,江湖众人大多推崇武艺,弹琴并无几人真正擅长,而且易容术极其难掌握,所以即便江湖中会易容的人不少,精通的人却只得寥寥,而且这几人往往是江湖高人,轻易不会收徒。更何况寻月楼只要女子!

安静的大堂瞬间喧闹开来,然而纱幕后却静寂无声,连方才出来宣布题目的悯月使也不知何时离开,仿如空无一人。

漫长的等待之后,终于有几个女子上去尝试,却被一一否决。就在众人皆不抱希望之时,人群中走出一个女子。

那女子腰肢细软,面容艳丽,一步一步行走上前,腰肢摆动如同蛇行。她看向寂静的阁楼开口,声音娇脆:“小女子拙技,还请楼主赐教。”

语毕坐在琴身后,纤长手指拨动琴弦,悦耳乐声流淌而出。众人只觉得恍惚处于幽静山林中,入鼻皆是春日花香,耳边啾啾鸟鸣声与淙淙水声相互应和,一派春暖花开的景象。

琴声止住,许多人拍手叫好,那女子凝神屏息等待着帷幕后的回应,沉默了良久,一个清泠女声终于道:“阁下果真弹得一手好琴。”

语音方落,那些在微风中摇曳飞舞的轻盈纱幔忽然四散开来,娉婷身影自三层楼高的阁楼上翩然落下,那女子白衣黑发,怀抱一架七弦琴,轻柔白纱遮挡了半边脸庞,让人看不清容颜,然而身姿纤窈,露在外面的一双眼晶莹动人,不难猜测面纱下的倾城容颜。

对着众人微微福身施礼,她淡然开口:“寻月楼宁盛雪,应阁下比试。”

她就是名震江湖的寻月楼主宁盛雪?!竟如此年轻!

宁盛雪并不在乎众人是何反应,她一双眼清冷无波,将琴置于一旁的琴架上,雪白长袖拂过毫无刻饰的琴身,纤细指尖挑起琴弦。偌大的大厅内人声静寂,只有宁盛雪的琴声流转,她的指法不停转换,一开始琴音清寂,只是好听,却十分平常,然而曲至三一处,原本平静的曲调蓦然急转,一起一落间皆是一片肃杀,众人不由自主地随着琴声冷了心意,然而气氛越是冷凝,气势就越发磅礴,及至曲末,恍如有千军万马一起踏来,震天动地!

一曲终结。

宁盛雪站起身,怀中七弦琴安静无声,然而众人被那惊人气势所摄,一时还未回过神来。她淡然的眸子扫过一旁艳丽婀娜的女子,一丝惊异一闪而过,片刻后已经了然。敛眸飞身而上,翩然若蝶的身姿飞快隐在重重帘幕之后。

众人回过神来之时那恍然不属于尘世的女子已经消失在他们眼前,唯有清冷动听的声音自阁楼传来,清晰地响在众人耳畔:“阁下不仅琴艺一绝,易容术在江湖中亦是少有人及,但阁下既知今日乃寻月楼忆月使之试,又何故来此?”

此话说得莫名其妙,许多人也只觉得莫名。那女子一愣,随即笑起来,笑声亦是如她声音一般的娇媚。然而待她开口说话,却变了声音:“楼主果真好眼力。”

众人皆是惊讶,此人竟是个男子!

伸手取下脸上面具露出原本清俊的面容,他对着高高阁楼轻轻抱拳:“在下柳安策。”

“千面郎君柳公子。”阁楼上女子声音平静无波,“久仰大名。”

宁盛雪清越的话音方落,那些轻盈飘动的白色纱幔蓦然翻飞,强烈的杀气从身后传来,柳安策背后空门完全暴露,他却面不改色,安然立在原处,只听刀剑落地的声音,他身后有两人忽然惨叫出声。

那两人的右手皆被利器划伤,伤口深可见骨,众人惊讶四处寻找,方见地上两片带着血迹的柔弱花叶。那样深的伤口,竟然是被如此柔弱的叶子所伤!

“我本不欲伤人,但今日乃是寻月楼比试之地,岂能随意容忍你们在此处放肆。我不取你二人性命,但望二位好自为之。”

一时间众人皆变了脸色,寻月楼主宁盛雪,武功深不可测!唯有柳安策笑意未改,他转头看了一眼身后两人,平静道谢:“多谢楼主替在下解决麻烦。”

宁盛雪不以为意,淡然下逐客令:“寻月楼无意与唐门结仇,柳公子请回。”

柳安策俊朗面容微微一僵,无奈道:“在下无意中冒犯了唐傲少爷,竟被追杀月余,虽无性命之忧,但仍是觉得无力,楼主既有能力,何不帮在下一把?”

宁盛雪的声音清冷如雪:“寻月楼从不管武林闲事,公子若想寻得庇护,只怕找错了地方。”

柳安策无奈,只得道了一声“告辞”,转身离去。

洛阳之试,寻月楼并未评选出忆月使,然而寻月楼的名声已然传遍天下,不仅仅是因为寻月楼主宁盛雪的无双琴艺,更因为她不经意间的出手——普天之下,除了叶倾城以外,竟还能有人能以飞花摘叶伤人!

慕临寒再一次见到她,是在洛阳之试的两个月后,她覆面的白纱已被取下,露出世间少有的绝美面容,她只看了他一眼,便背对他淡淡道:“慕公子这样急着找我,可是有事?”

他却沉默许久,半晌,终于道:“临月回去了......只是,她宁死不嫁......自刎于养父面前。”

她霍然转过身,冰凉眸中满是不可置信。秋日清晨忽然扬起的冷风将他们的白衣纠缠在一起,他并不躲避她的目光,只是一字一句,略有迟疑:“我并不知道她已回去,后来,是养父将她的尸体送回我面前......”

她的嘴角泛出一抹笑意,却是比她的眼眸还要冰冷:“我知道了,慕公子请回。”

他转身离去,凉亭四周白色纱幔飞舞如蝶。眼前是一片茫茫白雾,而走出这片林子的漫长小路在雾气当中隐没,蜿蜒看不到尽头。快要踏出亭子,他终于转头:“倾城……”

她忽然飞身而来,凌厉一掌蕴了十分内力狠狠推出,却不曾想他竟然站在那里丝毫不避,那一掌无奈,只得收住。稳稳站在他面前,白衣纠缠,她眉头紧蹙,终于将压抑许久的心血喷出,染红他雪白衣襟。他伸出手抱住无力软倒的她:“倾城……”

醒来时已是月上中天,她撑身坐起,就听见他的声音:“你醒了?”见她并不说话,他继续道:“你应该是练功不当造成的内息紊乱,我已帮你调息,这两日千万不要妄动内力,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她仍然不说话。默立良久,他终于开口:“既然你已经醒了,那我便回去了。”

“与你相识两年,除了你的养父,我再不曾听你提过除临月之外的任何人。养育之恩固然重要,可是它能让你连血缘亲情也不顾了吗?临月是你唯一的妹妹!”她起身下床,冰冷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绝美的面容毫无血色,“会不会有一日,你会为了你所谓的养父,连我也不顾?”

修长身影蓦地一顿,却仍然沉默。

她了然微笑,眼中绝望弥散开来:“慕公子请回罢。”

然而一语成谶。

说出那句话不过三天,她就又一次看见了他。他仍然是那般温和的样子,修长身影立在窗前,白衣不染丝毫尘埃。然后转过身看见她,他唇角无谓的笑容终于隐去,瞬间移动的身形在她身后人将锋利长剑置于她脖颈上那一刻蓦然止住。

双手紧握成拳,他冷冷道:“放开她。”

“连你自己也算漏了。”那人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仿佛他就在这间屋子里,又仿佛不在,“你爱她,这是你最大的弱点。”

他的声音晦涩不堪,仿佛乞求:“请义父,放过倾城。临月已死,莫非义父也想让......”

“放肆!”

他垂首噤声:“孩儿不敢。”

她从不曾见过这样的他。那个从来温和高贵的他,竟会用如今这样的语气同一个人说话,放下自尊,放下骄傲,用完全卑微的语气!

一瞬间只觉得不可理喻,她终于开口,好似讽刺:“用一个女子来威胁对自己千依百顺的义子,真是愚蠢。”

那个声音怒道:“此事岂有你置喙的余地!”

她不屑地冷哼出声,右手飞快格开放置在颈边的长剑,袖中银针快速射向隐藏在屋子四周的护卫,另一只手已在瞬间定住了持剑人的穴道。

“阁下是当真小看我了,以为点了穴便能制住我了么?”她回头看着慕临寒,笑意冰冷,“今日你若是想要我死在这里,就站着不动,反正你的义父并不会真正要你的命。”

他看着渐渐围上来的护卫,一把拉住她自打开的窗户跃出,飞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天边一轮上弦月,稀薄的月光洒在阴暗的树林里,只能隐隐看到他温和的面容。她低头看着他紧握她的手,话语讽刺:“我以为你会眼睁睁看着我去死。”

他松开她,恍若并没有听到她的话,只是淡淡问她:“你有没有事?”

“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愿不愿意离开你义父?”

他沉默不语。

她倔强地看着他,赌气一般:“慕临寒,江湖中人皆道盛雪城叶倾城慧绝天下,举世无双。可那又如何?我也不过是一个平常女子,我大哥因为临月的离去从此再不踏出盛雪城......”她看着他,眼中倔强慢慢变成失望,忽然就不想再说下去,只是无力道,“算了,你走吧。”

她说:“我再不想见到你了。”

慕临寒默默站了很久,却终是转身离去。修长身影在她如水的眼眸中渐渐消失,她怔怔站着,许久,才无力地蹲下身,将脸埋在臂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