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晞离开的两个月后,一个让江湖中人震惊的消息传开——苏家大少爷暴毙!
唐漓与苏钰的婚礼由于卫晞的失踪而取消,两家本再一次将婚礼定在十一月初八,然而此时距下一次婚礼不过一个月,苏钰竟然死于非命!
苏家只对外宣布了苏钰的死讯,对他的死因却讳莫如深;江湖中人皆道他是偷练禁功走火入魔而毙命,但亦有人道他是被人下毒暗害而死。然而对于江湖中的种种传言,苏家一概不理,只默默准备丧事。
而与苏家结亲的唐门此次却置身事外,在表达了对苏钰英年早逝的悲痛之后,他与唐漓的婚事再无人提及。
自苏钰的葬礼回到渝州,已经快到年下。凌净远初初听到苏钰死讯时亦是十分讶异,对于他的死因,他并不是很关心。在这之前,他已经动用了凌府多数人力去寻找卫晞,却始终没有她的消息,连翊宸山庄他都亲自去了一趟,却连怜儿都不知她去了何处。
子康已经半岁多,能够模糊不清地叫娘亲还有爹爹,然而当他看见子康极其亲热地叫怜儿娘亲时,他仍旧有轻微的震撼。怜儿怀抱着孩子,眉目间藏了不易察觉的愠怒:“小姐做事极有分寸,若非凌少爷做了十分对不起小姐的事情,她是绝不会离开的。”
他沉默无言。
怜儿与他踏遍了所有她可能会去的地方,却始终一无所获。一个月前翊宸山庄来信道子康生病,怜儿便急急赶回了翊宸山庄。子康是早产儿,身体极弱,稍有不适都是极其危险的。
怜儿离开,他也渐渐放弃。
去年除夕,唐清还在,卫晞也在,人虽不多,但也极其热闹。凌净远站在静曦阁光秃秃的桃树下看着沉寂的天空,忽然想起去年漫天烟火之下她真心绽放的笑容,他那时虽然觉得难得,却不曾放在心上,如今想来,竟然清晰得仿若昨日。她离开不过三个月,然而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
凌夕桐从他身后走出来,她已不再是卫晞初见时的童稚模样,与凌净远相似的眉目越发清丽,虽然举手投足间依稀还是个孩子,但相比一年多以前,已是从容了许多。她披了一件浅紫色丝线绣花斗篷,星眸熠熠:“姐姐走了之后,哥哥话也少了,既然哥哥如此在乎姐姐,当初为什么不好好珍惜?”
他依旧沉默不语,暗夜里星光灿烂,有微风轻轻拂过脸颊。恍若还是在燕山时,她在漫天飞雪中轻声唤出一声“净远哥哥”,让他恍惚觉得自己爱了四年的女子又回到了他身边;那个弃他而去,即将嫁作人妇的表妹,重新回来了。
春日,大地回暖,冬天枯萎的花草树木俱都散发出生机。静曦阁种的桃树也开始开花,那些鲜嫩的花苞一朵朵缀在点点绿叶间,极是好看。
他看着那些浅粉深紫的花瓣,忽然想起她在翊宸山庄说的话:“来年我并不一定能够回去,说不定看不到桃花盛开的景象。”
他道:“那就再等一年,总有机会能够看到。”
可是如今已过了一年,她仍然不曾看到。
她离开,已接近半年。
身后有人落地,敏捷地单膝跪下,声音恭谨:“回少爷,属下已寻遍所有小姐可能会去的地方,但都没有找到小姐。小姐她会不会与...晞姑娘...在一起?”
他仿佛不曾听到护卫在提到卫晞时的迟疑,淡然道:“那你们可找到晞儿了?”
那侍卫一愣:“不曾。”
“那你还不继续找!”
其实他很难有语气严厉的时候,但自从卫晞离开后他的话渐渐变少,一旦语气严厉,便是真正的生气了,尤其是在凌夕桐偷偷跑出去寻找卫晞之后。他们一干护卫担了看护不力的责任,行事越发小心谨慎,办事效率也越发高,但是仍然没有找到卫晞与凌夕桐。
那侍卫道了一声“是”后离开。
凌净远面无表情,转身走出静曦阁,然而只走到门口,他便察觉有凌厉的冰冷直直射向面门。侧身抬手,强大的冲击力被他掌心浑厚的内力化开,那把匕首被他轻而易举地抓住。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遇见这样的事情,第一次是和卫晞去翊宸山庄时那个女子所发的飞镖,这一次换成了匕首。然而凌净远认得那把匕首,那是在蜀中时,凌夕桐与颜珂比试轻功得来的那把,凌夕桐爱不释手,从不离身!
他将匕首拔出,果然发现了一张纸条,不过简简单单八个字:
今晚戌时,璧山亭见。
璧山亭是渝州城外的一座半山亭,因为靠近位于渝州与蜀中之间的璧山,故以此山命名。
凌净远到山脚下时正是日暮时分,春天的晚风仍然带了些许的寒凉,天边的霞光渐渐沉下去,黑夜汹涌而来。那样寂静的颜色,就如同她穿的衣裳,只让人觉得心沉若水。
离戌时尚有一刻钟的时间,他翻身下马,寻着上山的路缓缓走上山。冰冷的剑柄已被他的右手暖热,熟悉的纹路深深印入掌心。
然而一切迅速得让他来不及反应。再转过一个转角便是璧山亭,他已经看见尖尖的亭顶,可他尚未转过那个转角,前方打斗的声音就已远远传来。他心下一惊,提气几个腾跃,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掠去。
几个腾跃间他已看清形势,五个男子在围攻一个女子,五人皆持刀剑之类的利器,那女子却只拿了一支玉笛,并且打斗时能够明显看出那女子应对得极是吃力。
凌净远皱眉,飞身落在那女子身后;他手中梅落剑方一出鞘,女子便被逼得飞身后退,而此时她身形不稳,这样一来就要与凌净远相撞。还不等那女子撞上他,凌净远已上前,一手揽过她将她护在身后,另一只手已持剑迎了上去。
那五人见是他,相互交换眼色后迅速撤退,转瞬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看着那五人离开,他也并不追去,转头问身边的女子:“怎么样?”然而话还未完,便看见她左侧肩头已被鲜血浸染,鲜血自她纤细的指间流下,那样明显,他方才竟然不曾瞧见。
她却摇了摇头,略略定神,然后开口道:“夕桐已被路过的一位公子救走,我留下来牵制这些人。”她说话时嗓音十分晦涩喑哑,坚持说完这些话,便止不住地咳嗽,然而咳嗽时牵动肩上伤口,更多的血液流下,顺着手腕流进袖中。剧烈的疼痛下她不由自主地皱眉,却只是无声咬住了下唇。下一刻天地旋转,她已被他打横抱起。肩膀上的穴道被封住,她也再无力反抗,只能任由自己陷入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怀抱。
山下四周皆是荒野,无处可以疗伤,凌净远只好抱着卫晞策马赶回凌府。碍着她的伤口,他们并不能走得太快,所以赶到凌府时已是半夜。
他抱着卫晞自墙头跃进院子,不费丝毫力气。时隔半年,她再次躺在他怀里,安静得如同一只小猫。
身后护卫无声地出现:“少爷。”
低头看了一眼怀中人安静的面庞,他道:“去把治伤的药拿来,再打些热水;另外,再派十几人在渝州城内寻***。”
护卫很快返回来,将药交给他,迟疑了一下,终于道:“少爷,可需要属下去叫丫鬟来给晞姑娘包扎?”
“不必。”他道,转身淡淡吩咐,“你出去吧。”
卫晞昏迷未醒,她左肩衣裳已被鲜红的血液染成绛紫色,点点暗蓝似乎是紫色的点缀,在昏黄烛光下,浅淡若无。他将那衣裳揭开,部分血液已经凝固,揭开时拉扯着伤口,她疼得微微皱眉,却没有醒转。伤口很深,只是没有伤着骨头,还比较好处理。他轻手褪下她外衣,鲜血大朵大朵地盛开在她洁白瘦弱的肩上,擦净伤口四周,他很快包扎好伤口,又将她手上以及臂上的鲜血擦净。
夜风中夹杂着阵阵桃花香,香味沁入鼻端。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一直冰凉,就像是从骨子里带出的凉意,怎么也不会温暖。
他将声音放得极轻,轻到只有他们两个人可以听见:“你不是说想看桃花盛开吗?如今桃花开得很好,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她指尖微微一动,却不曾醒来。凌净远转头看向窗外,才发现天边泛了一丝淡白,天快要亮了。
卫晞在夕阳薄薄的余晖中醒来,那些温暖的光线透过半开的窗格射进来,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她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久到她都快要忘记这个房间熟悉的摆设。她撑着身体坐起来,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过,不再是熟悉的夜蓝色。肩上伤口隐隐作痛,左臂无力,连抬手都极其困难。
门被轻轻推开,是一个女子,很是秀气的一张脸,带了几分熟悉。那女子见她坐起来,面容惊喜,灵动的眼睛弯成一弯新月:“晞姑娘你醒了?”
卫晞一怔,微有诧异:“谦谦姑娘?”
谦谦端了一盆热水,袅袅烟雾腾春日的二月弥散开来,就如同曾经氤氲了满室的药香。她隔着那薄薄的烟雾,看见那道逆光而立的修长身影。
谦谦顺着她的目光回头,一下子撞上他的视线。他眼沉如水,棱角分明的脸面无表情,见谦谦看着自己,他轻轻点头致意,开口道:“有劳谦谦姑娘。”
谦谦低头,逃避一般将水放下,道:“凌公子客气了。”
凌净远自门口走进来,负手站在床边:“还请姑娘为晞儿诊治一下,她的伤,是否有大碍?”
卫晞并不看他,只是低着头默不作声任由谦谦替她诊脉。室内静默无声,谦谦只觉得颇不自在,但仍然认真号完脉,一边收药枕一边道:“晞姑娘的伤没伤到要害,好好修养两月即可。如今晞姑娘的身子不比从前,一定要好好休养,不然会落下病根的。”末了又小声嘀咕道:“两次见姑娘,姑娘都受这么重的伤,这样的伤再受一次,姑娘的身子就算是废了。”
她这番话说得虽然小声,但两人耳力极好,仍是一字不落地听见了。
卫晞微笑,平静地抬头看了凌净远一眼,转头道:“多谢谦谦姑娘,我会注意的。”
谦谦“哦”了一声,起身走了出去。
待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夕阳金色的光晕里,卫晞才轻声道:“夕桐可回来了?”
凌净远点头:“中午时分回来的,她也没有受伤,倒是救她的那位公子受了些外伤。”顿了顿,他又道,“我们是在回来时碰见的谦谦姑娘。五凤镇前些日子被风雪摧毁,不能住人了。她听说巫谷医术绝以天下,便想前去,不料不识路,误打误撞被我碰见。”
卫晞“嗯”了一声,看向窗外:“天又要黑了,真快。”
他同样轻轻“嗯”一声,却无话可说。室内再次陷入寂静,他站了很久,夕阳落下,霞光减褪,所有的一切渐渐都隐藏在黑暗中。屋内没有点蜡烛,借着黑暗的掩护,她终于抬起头看他,长身玉立,轮廓分明,仍然是那一日她在盛大红霞中看见的样子。可她再也找不回当时的心境。
过了许久,凌净远才在黑暗中开口:“当时,为何要离开?”
她怔住,半晌,转眼淡淡道:“没什么。”
他两步走到床头,蹲下,一只手覆住她放在被外的手:“你当真,如此不愿嫁我?”
她不说话,只觉得他的手温热。他的掌心宽大,将她的手完完全全地掩住,轻而易举。
“你还在,等那个人回来?”
手蓦然一颤,她紧紧握拳,指甲掐进掌心,她却并不觉得疼。恍惚是她还在盛雪城时,那个女子倒在漫天白雪之下,紧紧握住她的手:“晞儿,记住,执念太深,伤人伤己。”
执念太深,伤人伤己......
她终于开口,声音遥远得仿佛不是自己在说话:“不......他不会回来了,或许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凌净远抬头看她,她眼底平静,却似乎有一抹水光浅浅逸出,落在他眼里,只觉刺目。沉默良久,他终于站起身,浅浅“哦”了一声,转身离开。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的背影,笔直而挺拔,在黑暗里只能看到模糊轮廓,然而她却再没能忘记。因为这也是她最后一次,看见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