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许就思寻着自己得给周少瑾陪个不是才好——
他偷偷地朝身后看。
却见周少瑾依旧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远远地跟在他的身后。
他突然有些促狭地想,她这样走路,也不知道会不会摔跤?若是她摔了跤,不知道她是痛得大哭一场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爬起来继续走……不过,以她的性子,只怕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爬起来继续走……要是自己那时候跑过去扶她,不知道她会不会恼羞成怒地把自己推开……不知道她恼羞成怒是怎么副模样?气得面颊飞红,鼻子红彤彤的,还是板着脸却妙目含泪?不管怎样,一定都很漂亮……
程许想着,又回头看了周少瑾一眼。
周少瑾只当什么也不知道,不停地在心里念着“明镜本非台,庸人自扰之”。
翡翠却胆战心惊,后悔得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
若是周家大小姐跟了过来就好了……现在自己该怎么办好?
在诡异的沉默中,她们眼前出现座小山,有青石路蜿蜒而上,路边怪石嶙峋,藤萝叠翠,绿树遮日,高高低低地开着不知名的白色野花,一派山野情趣。
程许指着山顶:“那里就是长春馆了。”
周少瑾依稀看见灰色的屋檐。
她停下脚步,问:“你让大苏下来好了!”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开口和程许说话,声音软糯,仿佛那窝丝糖,一直甜到人心里去。
程许不由愣了愣神。
周少瑾眉宇微沉。
程许回过神来,顿时面皮发热,忙道:“那尊‘月下美人’是前朝御赐我们程家的,如今虽今非昔比,可存世的不过两三尊,十分的名贵。这里什么都没有,万一磕着碰到了怎么办?长春馆不仅有桌椅,还有铜盆、香胰子、冷热水……”说到这里,他这才明白周少瑾在顾忌什么。他恍然大悟,忙道:“还有两个服侍的小丫鬟……”又怕周少瑾不相信,道,“何况还有翡翠呢?”
翡翠只盼着快点把这桩差事交差,闻言忙道:“是啊,二小姐,我陪着您一道去。”
反正老夫人已经发了话,若是那钮印拿不出来,大不了砸了那赏瓶……无论如何也要毫发无伤地让周家二小姐回到敞厅才是!
周少瑾想了想,朝翡翠伸出手去,道:“这石路不好走,你扶着我好了。”
翡翠看着整齐的青石路,默默地扶了周少瑾。
周少瑾就望着程许。
程许这才回过神来,迭声道:“你随我来!”大步上了石道。
周少瑾和翡翠跟在他的身后。
随着地势走高,起起伏伏的山峦,高高低低的亭台,大大小小的楼阁慢慢地都呈现在她的眼前,她甚至看见了牡丹台上穿红着绿的小人儿。
她从来不知道九如巷有这么大。
晓风拂面,满目翠绿,周少瑾心旷神怡,渐渐松懈下来,眼底有了些许的笑意,让她的面孔也变得柔美起来。
程许看着笑容就止不住地爬上了眼角眉梢。他道:“周家二表妹,这里的风景还不错吧?”
语气中带着不容错识的讨好。
翡翠不忍直视。
周少瑾一如既往地不予理睬。
程许心中却大为得意。
在他看来,周少瑾虽然一直没有说话,但之前板着脸,现在表情却和缓下来,可见这人是要相处的。只要他坚持不懈地温言细语,周少瑾就是铁石心肠也有化为绕指柔的那一天。
他顿时来了精神,继续自顾自地道:“周家二表妹,实际上你应该出来走走才是。从前我姐姐们在家的时候,常来这里爬山。你没事的时候也可以邀了周家大表姐一起来啊?对了,顾家过几天要办诗会,你想不想去?我让顾家表妹给你送请帖来怎么样?”
周少瑾此时已明白所谓的顾家表哥就是郭老夫人父亲郭元生的先生顾青鸿家。
程许既然称顾家的人为表哥,说明顾家和郭家走得极近,甚至连程家都因此和顾家成了通家之好。而今天却是二房老祖宗的寿宴,顾家都派了人来拜寿,怎么郭家却没有女眷出现?是郭老夫人娘家无人还是另有原因呢?
周少瑾胡思乱想着,心情有些郁闷。
程许和顾家的表哥表妹这么熟,前世怎么就没有看中顾家的表妹呢?干嘛拖了她下水?
程许也挺郁闷的。
周少瑾刚刚还挺高兴的,怎么转眼间脸又沉了下去……不知道自己到底哪句话得罪了她……她这性子也太阴晴不定了!
程许暗暗叹气。
还好长春馆到了。
灰瓦白墙,黑漆月亮门洞门大开,一个尚在总角的小丫鬟正站在月亮门前踮着脚眺望。
看见他们,小丫鬟立刻喜滋滋地跑了进去。一面跑还一面喊着:“大爷来了!”
立刻有个十五六岁的丫鬟迎了出来。
她穿着件银红色镶黄色忍冬纹的比甲,眉目清秀,身姿窈窕。
周少瑾一眼就认出她是程许身边的大丫鬟玉如。
不,她现在还不是程许身边的大丫鬟,现在程许身边的大丫鬟是碧如。等到碧如被放出去,玉如才升了大丫鬟。
她是程许的心腹。
前世,自己被袁氏处罚的时候,玉如常去给程许通风报信,程许就会借故过来,袁氏只好放过自己。一来二去,袁氏看出端倪来,要不是程许护着,玉如差点被袁氏给发卖了。
周少瑾心情复杂。
玉如却什么都不知道,笑盈盈地上前给三人行礼,满面笑容地道着:“东西都准备好了,只等二小姐过来试试看能不能把东西拿出来了”。
周少瑾对她点了点头,进了月亮门。
迎面是五阔厢房,黑漆梅花冰裂纹的门扇上全镶着透明的琉璃,太阳照在上面,亮晶晶的,仿佛发光的宝石。
而这里只是程家一处用来招待宾客的敞厅,而且还是不常用的一个敞厅。
走进去,迎面是架十二扇黑漆镙钿群仙婴戏的扇风,四周错落有致地放着黑漆太师椅和黑漆镙钿的茶风、花几。因没有陈设花草,整个敞厅虽然干净整齐却很是冷清,缺少生机。
大苏抱着个玉白色大肚赏瓶站在屏风前,神情紧张。
见到程许,他松了口气,喊了声“大爷”,把赏瓶放在了旁边的茶几上。
玉如和另一个小丫鬟打了水拿了香胰子进来。
周少瑾见程许等人不像是伪做,遂沉下心来,上前打量着那赏瓶。
圆润饱满,晶莹如玉,仿若一轮明月。
只是那瓶口还没有婴孩的拳头大小。
可还是很漂亮。
周少瑾强忍着才没有伸手去摸那赏瓶。
玉如已手脚麻利地兑好了温水,拿了香胰子过来:“二小姐,你打了这个润润手吧!刚刚小萼她们都没能伸进去。”语气颇为关切。
周少瑾点头,用香胰子搓了手,试着把手伸出赏瓶。
但几次都没成功。
周少瑾让玉如打了热水进来。
手越是柔软,越容易伸进去。
她决定最后再试一次。
翡翠有些担心。
有时候伸进去容易出来却难。
她看了身边的程许一眼,欲言又止。
程许却好像回过神来似的,忙喊住了玉如,对周少瑾道:“千万不可勉强。还是让我想想其他办法吧!”
周少瑾气得不行。
你既然有其他办法,为何还叫了我来?
她看着程许。
程许在周少瑾的目光下讪讪然地摸了摸鼻子,道:“我,我也是刚刚想到的……”
如玉和那小丫鬟惊讶地望着程许,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大苏更是把脸侧到一边。
还是翡翠已见过几次有了抵抗力,为程许解着围,道:“不知道大爷想到了什么好办法?”
程许笑道:“你们看我的。”
他将那赏瓶倒了过来。
一阵叮叮咚咚的声音,瓶口露出半个青铜卧鹿来。
但正好卡在瓶口。
程许笑道:“我想这东西既能落进去就一定能拿出来,不过是方位不同罢了。”他吩咐玉如,“你去拿根红绳来。”
玉如不知道从哪里找了根红绳过来。
程许想将那红绳从卧鹿蹄间的小缝隙里穿过去。
这样就可以拽住钮印了。
但程许的手有点抖,几次那红绳都和卧鹿擦肩而去。
这就是从来不曾拿针线的缘故。
周少瑾示意翡翠:“你过去试试吧?”
翡翠早就想接手了,只因程许没有说话,她不好自告奋勇,此时周少瑾开了腔,她笑着上前道:“大爷,让我试试吧!”
程许嘿嘿笑了两声,把红绳递给了翡翠。
翡翠试了几次也没有成功。
周少瑾没办法,道:“让我试试。”
翡翠把红绳交给了周少瑾,周少瑾试了试,然后让大苏轻轻地转动着赏梅,让那钮印换了几次方向,在众人的屏息中将红绳穿了进去。
如玉欢呼:“二小姐的女红一定很好!”
周少瑾笑了笑。
程许立刻道:“原来你的女红很好啊!玉如是我屋里女红最好的一个,她若是说你好,定是十分的好。要不你帮我打几根络子吧?我上次见顾家表哥扇子上的香囊的络子打得极好,让玉如帮我打一根,结果玉如说她不会。你一定会……”
玉如听了恨不得跳脚,急急地道:“大爷,二小姐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您怎么能让二小姐帮你打络子呢?若实在是想要,也应该去求了老夫人才是正经!”
※金陵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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