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丽珠的春节,是在史密斯诊所度过的。史密斯在天津生活久了,习俗上完全本地化。二十三的时候糖瓜吃的比谁都多,导致大晚上跑去看牙医。等到过年的时候,便去和他的那帮朋友打麻将,吃饺子。按唐珞伊的说法:
“这个洋人除了不娶小老婆,已经和本地的土财主没有丝毫区别。”
史密斯一走,医院基本就空了,只有唐珞伊和杨敏陪着宋丽珠过春节。宁家倒是来过几个下人,但是都被杨敏赶走了。
宋丽珠也明白,自己和宁立德的婚姻,本就是靠着肚子里的孩子才成就。如今孩子没了,丈夫不在,自己戏子的身份就变得显眼起来。宁家只有下人过来,主人不来看望,就是看不起自己。留在这也伺候不好,还不如杨敏贴心。
“其实我在这过年,最合婆婆的心思。她老人家不爱看我,这我是知道的。只不过做媳妇的,又有几个不受婆婆的气?尤其我这个出身,就更得忍气吞声,这是我嫁给立德之前就已经想到的。在这过年对我对婆婆,都是个解脱,就是苦了你们,还得跑这陪我个病秧子。”
宋丽珠说话依旧有气无力,人也消瘦了很多。不需要化妆,就能上台扮林黛玉。唐珞伊和杨敏都在她身边陪着,望着她憔悴的模样,想着她为了保护丈夫而失去骨肉也失去做母亲机会的不幸遭遇,两个女子都很是心酸。
自从她苏醒之后,绝口不提孩子的事,只是询问了宁立德的去向,随后就变得很是从容。每天有说有笑,反倒是比这两个人更为洒脱。
大家心里有数,她不是不难过,只是为人乖觉,不忍因自己的不幸,就让关心照顾自己的人也一起痛苦。这是个大仁大义的女人,宁立德福分不小。杨敏安慰着她,说着自己在宁家当媳妇的经历,告诉她宁家老夫人就是这个样子。人不坏,但是总能给人压力,在她身边便不会觉得舒服。
两个人本应关系尴尬的女人,此时却融洽得如同姐妹,这多半要归功于凶手那歹毒的锋刃,也要归功于宋丽珠那博大的胸怀。她比宁立德放下得更早,也更轻松。
宁立言便是在此时走进来,脸上带着几分笑容。给宋丽珠见礼拜年,随后又说着几句笑话,左右不过是过年时候发生的乐子,租界华界都有。
听到今年工厂的工人并未因停工而挨饿,反倒是宁立言挨家派去了洋面和猪肉鸡蛋小虾米,让他们能吃上三鲜馅,宋丽珠笑着打趣道:
“好你个老三啊,你这一番善行,明年工人可就都不想着开工了。这可不成,我这当大嫂的可饶不了你,看我好了以后怎么找你算账。”几个人说说笑笑,让病房里有了年味。
说笑几句之后,宁立言才正色道:“今个破五,晚上兄弟有场应酬,所以提前赶过来,给嫂子送点礼。听唐医生说,嫂子的身体如今大好,虽然还是要修养调理,但是勉强可以拿得动刀?”
宋丽珠脸上笑容渐去,看着宁立言摇头道:“按说我这个身份在三弟面前没资格说话。可你既然给我脸,喊我声嫂子,我就只好借坡下驴。你是个有大好前程的体面人,不该……不该啊。”
宁立言摇头:“没什么不该的。按说欠债不过年,可是嫂子身体一直未曾康复,就只好拖延到现在。好在现在也不算太迟,按老例今个本来就该是剁小人的日子,咱也别坏了规矩。”
说话间,宁立言拉开了自己随身带的大号公事包,露出里面雪亮的斩骨刀。这是屠夫们切排骨用的,刃口锋利分量沉重,若是普通的女子还真就拿不住。宋丽珠从小练武功,若不是怀有身孕,虽然如今元气没恢复,但这把刀倒是勉强可以拿的住。
宋丽珠下意识向后缩了下身子,随后又看向了唐珞伊。宁立言道:“唐医生不是外人,没必要隐瞒。再说事后我会安排人做清洁,出不了差错。”
唐珞伊点点头没说话,宋丽珠的目光在她脸上略作停留,长叹了口气,又看了眼杨敏,然后看向宁立言。那双好看的丹凤眼眼波流转面带笑容:
“唐医生肯定是外人,珞伊就是自己人。我这条命是珞伊小姐从阎王爷手里夺回来的,这个恩情老三帮不帮嫂子报答?”
唐珞伊不说话,将头低着。
宁立言咳嗽一声,杨敏抢先开口:“大嫂这话就说错了。老三和珞伊的交情可比你早多了。说句你不爱听的,要不是冲着和老三的交情,人家珞伊为什么大过年不回家在这伺候你?他们是把你当外人了,在外人面前,要格外在意尺寸。咱们天津卫的老爷们,都是这么要面子。老三,是不是这个道理?”
一锤定音。除了将错就错,宁立言已经没了别的言语可说。唐珞伊终于有了笑脸,也昂起了头:“没关系。史密斯医院本就是外科手术居多,墙上地下有些血浆也不算蹊跷。再说租界里专门有吃这碗饭的,保证事后不留破绽。退一万步,真有了什么后患,这一带也是宁三少的辖区,难道你还会带人破案?”
说笑着唐珞伊搀扶起宋丽珠下床,宋丽珠却轻轻推开唐珞伊,一伸手从公事包里拽出砍刀。原本黯淡的目光骤然变得雪亮,身手动作瞬间从林黛玉便成了扈三娘。
手术室里,四条大汉如同四滩烂泥一般倒在那。嘴堵得严实,呜咽不停却什么也喊不出来。
宁立言摇头道:“这四头牲口不像样,有点丢人。可是没办法,为了防着他们逃跑,就只能先挑了大筋。口供问过了,那天晚上就是他们带人埋伏。几个难民是招牌,他们是动手的人。出卖你们的是小丁,已经让我填了冰眼。这几个人都是关外的胡子,身上有人命杀人不眨眼。那天晚上他们就是奔嫂子下手,想要给宁立德一个警告。知道嫂子身上有武功,所以故意朝宁立德下刀,方便对你下毒手。”
“哦。”宋丽珠的反应很平静。并没有表现出经验或是愤怒,反倒是有一种释怀。日本人都认可了自己对宁立德的感情和重要,这就证明大多数人都是这么看自己,认为自己和宁立德结婚只是贪图宁家财产的,只不过是宁夫人那等少数派。在午夜梦醒泪湿枕头之时,这个认知倒是可以自我安慰。一个苦命人不能要求太多,有这些就足够了。
她提起刀就要走过去,却被唐珞伊拉住了。随后只见唐珞伊找来四件白大褂以及油靴,朝他们示意道:“都换上吧。这是我们应付重伤员时候的服装,消耗品。回头补个账就行,查不出来。”她又拿过一个药箱,里面放了注射器、针头和药水。
“三少嫌弃祭品不精神,这事好办,我这有药。打下去人很快就会恢复精力,而且对于痛苦的感觉会非常……敏感!让他们慢慢享受。”唐珞伊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狠厉,让宁立言忍不住想到,若是有朝一日她求而不得两下反目,这种狠辣会不会作用在自己身上。
杨敏问道:“我们也要穿这个?”
“是啊。今个初五剁小人,大家都得剁一剁才吉利。虽然三少只带了一把刀,不过没关系,我们这里有斧子。史密斯从消防队要来的旧货,刃口不再锋利但是分量沉重,每一下都能骨断筋折。要是嫌斧子太沉,我这还有截肢用的手锯,保证好用。”
一小时后,手术室的门关上了。沾满鲜血的白大褂和油靴都扔在房间里,等着专人处理。几个女人头上都是汗水,宋丽珠更是脱力到瘫软,没人扶着站不住。但是几个女人眼神里却充满兴奋,没有丝毫倦怠。
手上的血洗净,但是心中的血却怎么也洗不掉。这血化作燃料,点燃了几人的心火,让几个女人觉得心里充满了气力。
不管男女一起从事了某项不足为外人道的事业后,都会变得精神亢奋彼此之间便如亲人,杀人无疑是其中之一。
等回到病房,宋丽珠微笑道:“今晚上我怕是不想吃饺子了。洋人的饭店不会关门,咱们叫几个菜来吃,也算是团圆饭。”
宁立言摇头道:“我就不陪嫂子了,晚上有个局。”
“谁的局啊?”
“除了小日本,谁在这日子攒局。今个这日子跟鬼子见面,倒是和爻性。”宁立言说话间已经拿起了大衣向外走去。杨敏想要去送,宁立言摇头让她陪宋丽珠。等到宁立言消失在门口,宋丽珠才长叹一声。“还是我们牵连了老三。”
杨敏道:“大嫂别这么说,一家人说这个就见外了。”
“三爷不是个怕事的性子,若是依着他,一准和东洋人有一场热闹。可是为了我们就只能忍气吞声,和日本人打交道。这段时间日本人不再骚扰宁家的产业,多般就是因为这个。眼下宁家的迁移还没完成,日本人那边得罪不得,三爷只能去敷衍,自己承担着污名。这份恩情……可让我们怎么还……”
杨敏安慰着:“不必想那么多,咱们过自己的节,我这就去订几个菜,咱们在这过年。”
唐珞伊也赞同杨敏的意见,于宋丽珠这更为殷勤。她已经看出来,宁立言对于这位新任大嫂颇为敬重,乔雪虽然漂亮,却不知道和别人搞好关系。自己要想赢她,这得多交几个朋友。
这次大家一起杀了人,报了仇,祭了天。算得上过命的交情,自己若不抓住机会好好经营,就成了天字第一号的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