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夫子连连摇着头,不住地喊冤叫屈:“老天爷啊!话可不敢这么说啊!咱老贝勒是天潢贵胄凤子龙孙,哪能干那缺德事啊!是那帮天杀的俄国大兵,看到镖局的骡驮垛子就要放抢。我们老贝勒是行侠仗义……”
“他怎么个行侠仗义法?”
“我不是说了么,老贝勒要为国家保存元气,私下里结交了一批好汉,各个都是本领高强不怕死的豪杰!当时我们老贝勒正好在城外头,把这帮俄国兵抢东西的行径看个满眼,心里实在气不过,吆喝一声,那帮好汉一起动手,和俄国兵打了一仗。那仗打得可是惨,两方面都死伤惨重,总算是老天开眼,咱们的宝贝没落到洋人手里。”
“可他也没落到国家手里,归了你们老贝勒和剩下的那些强盗了对么?”宁立言哼了一声,“不对……这事只怕还不是强盗。那时候天下大乱,宗室身份镇不住人。你们贝勒爷都混到抢东西的地步了,只怕日子也不好过,更不会有多少人为他卖命。钱财一到手,不杀了他就不错。所以身边必然有一队极为亲信的人马,等到两败俱伤的时候,他们来个渔翁得利,把那些强盗也给杀了。这叫贼吃贼越吃越肥,杀人放火抢夺钱财的事,不用说得那么光明磊落。你们贝勒府发迹,只怕也和这事脱不了关系。既是靠着贼赃发家,就别嫌害臊了!你若是忠臣良将,就不会把小元宝支出去跟我说这个,既然存着自己的私心,也犯不上给你老东家顾全脸面!”
周夫子这等旧派人物最大毛病就是做事不爽利,明明想要和外人合作坑害主家,又总想要维持自己一个体面,总恨不得落个仁义名声。被宁立言当场指出来,脸色很是尴尬,只是发财的需求终究还是压过了面子,只好干笑两声:
“是是,我说实话,说实话。老贝勒有个亲姐姐嫁到蒙古一个王爷家里,他们姐两个骨肉至亲感情最好,老贝勒和自己的姐夫也很投缘。这次的事,多半就是郎舅两个合谋。其中细节我所知不详,不过宁三爷说得没错,大概就是那么回事。他们雇了一帮人杀人越货,随后又来个杀人灭口,自己夺了那批财宝。其中的金银细软自然是二一添作五,可是有些东西却没法分。便是那些古玩字画。”
太平古董乱世金,八国联军那个年月,字画的价值严重缩水,一副名家真迹的价值未必比得上几锭银子。尤其蒙古民风剽悍,即便是贵族也不喜好书画金石,这些个所谓珍品也卖不上价钱。
当时的天下动荡,大清江山已如风中之烛,谁都不好说会不会就此亡国。老贝勒的蒙古姐夫对于字画、书籍外加些几件上好瓷器都没兴趣,大方地送给了自己的小舅子。
经过这场骚乱,本来负债累累的贝勒,陡然而富,家业重又振兴起来。乃至到清室逊位民国成立,依旧是北平的富家翁,都是那批珍宝的功劳。但是据周夫子所知,那批珍宝所值远不止于此。
“当时他们抢下来的,大多是珠宝翠钻,这东西虽然值钱,可是还得托人变现。元盛号是北京城头一家大当铺,在朝廷里也有靠山。纵然买卖黄了人情还在,同行同业的里面,有不少人替他们留心,若是有谁卖贼赃肯定帮着元盛号报官,所以四九城的当铺肯定是不能去。洋人当时倒是也肯收购这些珍宝,还答应开高价,可是谁又敢和他们交易?到时候被他们抢了东西都没地方打官司,这种傻事不能做的。所以就只能把东西往天津销,这里财力雄厚,不缺乏出得起价钱的买家,又离着北京二百四十里地,终归是差着一层,元盛号要查也不那么方便。这事不能老贝勒自己办,就交给了当时府里的大管家,也就是这家的男主人韩启泰。”
宁立言点头道:“要说他办了这么大的事,只给自己挣出一栋小洋楼,也算是良心了。”
“不是!要是这样就好了,这人得心眼可是比我狠多了。当时贝勒爷也防着他被这些珍宝翠钻迷了眼睛,特意把他家眷扣下做个人质。他倒是也乖觉,跑了几趟天津,弄回大笔得钱财不说,又给老贝勒出了个主意。说是现如今天津这边有外国人开银行,提供个租赁保险柜的业务。交一笔钱租一口保险柜,把你的东西往里头一放,银行当你的面锁门。他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不会给你调换。贝勒爷手上那些字画、瓷器就有地方放了。贝勒爷当时也是想着,天下总有太平下来的时候,等到将来世道好了,这些宝贝就能值钱。随便拿出一样来,就比他所有珍宝加起来都贵。要说放在家里吧,既怕人偷又怕被元盛号雇佣的侦探打探出消息,便听了管家的话。”
“这次还是韩启泰去的?”
“不,这老小子精明着,他要说自己代办,贝勒爷就不能给他。他说得明白,这种大事只能贝勒爷亲自走一趟,当面看着把东西锁在保险柜里才放心。贝勒爷来了一趟天津,当时各国刚刚建设租界,管理上很是宽松,即便是中国人只要肯给钱,也能在租界里租一个保险柜。跟外国人办交涉老贝勒不在行,全靠大管家忙前忙后,老贝勒当时还一个劲地夸他忠心。那座小洋楼,就是因为这事才赏给他的。”
“当时那边还不是洋楼呢,就是几间破平房。大管家说看着不错,想在那养老。在抢东西的时候韩启泰挨了一枪,又往来奔波,身子骨确实也是大不如前了,贝勒爷一见几间破房子也不值几个钱,便应了他。后来英租界治河,又用渣土垫道生造出一条伦敦路。大管家很会做人,自己出钱把房子改成了小洋楼,却不肯要房契,把房契地契依旧放在贝勒府。说当初贝勒赏自己的只是民房,如今变了洋房就不能自己占着,依旧是贝勒府的产业。自己就是个看房子的,几时贝勒要收回房产,他就腾房搬家。贝勒爷见他如此忠心很是满意,便不曾提防他什么。再说他儿子也跟府里当差,能出什么差错?谁知道那老王八蛋连自己儿子都坑。”
“这话怎么说?”
“老贝勒晚年总犯糊涂,要不然这事也不能让我扫听出来。他这一糊涂,家里就乱套了。几个儿女为了家产见天鸡吵鹅斗不得消停,老贝勒担心儿女不养活他,银行里存着一笔大钱的事就没说,准备当个防身的宝贝。后来彻底糊涂,想说也说不明白了,所以到了他们家里人也不知道有这档子事。等到七贝勒当家,查帐的时候发现,每年有一笔租保险柜的开支,再一问才知道是老爷子里面存了东西。我也不敢说存的什么,只好装糊涂。七贝勒人很是精明,算定了自家老子不会无缘无故每年送洋人一笔钱,就知道里面一定有好东西。这时侯,他那位蒙古表弟也来找他。”
“蒙古表弟找他干嘛?”
周夫子摇头道:“这我就确实不知道了。他们两兄弟造膝密谈,外人无从得知。只是自从他们哥们见面以后,七贝勒就开始四处筹钱。除了开滦的股票还有身下的宅子没动,其他的产业都在偷偷变现,而且事情做得隐秘,告诉我们不许让人察觉出来。各处的现钱都往手里收,看得出是要大折腾一回。三爷请想,这种时候那保险柜得东西还留得住么?七贝勒偷偷来了一次天津,想要把东西领走,结果一来才知道情况不对,他老子的印戳根本拿不走东西。”
此时银行租赁保险柜业务,认得主要是客户签名以及在银行留存的印戳,只要有这两样东西,就能顺利提走保险柜的东西。周夫子一笔好字,老贝勒的笔体可以模仿个九分,签名没有问题,但是在印戳环节出了岔子。
七贝勒将父亲的名章、私章乃至配饰上的小戳都试了个遍,依旧和银行留存的私戳对不上,无法领走保险柜里的东西。相反起了疑心的银行大班还叫来警卫,差点把七贝勒当成小偷扭送到巡捕房。
当初跟随老贝勒办理业务的就是大管家韩启泰,现在出了问题,七贝勒自然要找他问话。但是韩启泰也已经不在人世,问了家里人半天,也问不出个究竟。
七贝勒只当是老爷子当初藏心眼,有一枚印戳自己不知道,便没再追问,自己回家去找。可是他终究多了个心眼,一边自己找着一边托了个关系,走汇丰银行的关节,想方设法把老贝勒当初的印戳留样搞到以免再跑冤枉路。
就在七贝勒翻天覆地找印戳的时侯,汇丰这边工作有了进展,当初老贝勒留存的印戳图样终于被拍了照片送到北平。
一看印戳图样七贝勒怒不可遏,将那个和自己从小玩到大伴当吊在马棚里险些活活打死。难怪他把所有印戳都拿出来也没用,当初留在汇丰银行作为提取凭据的压根就不是老贝勒的手戳,而是那位大管家的名章。从一开始,自己两代人就都叫这位大管家给糊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