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家人全都愣住了。
汤玉麟也是红胡子出身,年轻时亲历战阵,杀人放火的事做了无数,挑人脚筋的事也不是没做过。但是像宁立言这么轻描淡写,如同谈笑一般完成的,却也是不多见。
更重要的是,这行为太出人意料。
张三娃的霸道既是他的性格也是他的职责,匪窝里负责唱白脸的,必要当好恶人,才能让唱红脸的好人勒索出更多钱财。所以对于其行为,汤玉麟等人心里都有数,也就没有那么大的怒气。
宁立言居然就为这个,就挑了他的脚筋?汤玉麟看着这个年轻人,心中莫名泛起一阵寒意。这位宁三少平日里表现也就是本地最常见的狗少败家子,可是方才那两刀,可不是败家子的手段。这到底是个什么人?自己和他现在又算个什么关系?
到底曲长河事不关己,反应也就最快。大喝一声:“来人!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扔街上去,让他爬出意租界,给他长点记性。就算刘黑七自己来,也不敢跟我面前耍混,他算个几?”
汤玉麟的脑子这时也转了过来。现在木已成舟,自己再怎么弥补,和刘黑七也成了誓不可解之仇。与其如此,还不如先保住这边的关系。只是眼下而言,曲宁两家很难共存,自己本意自然是舍宁而保曲,可是曲长河到底是否可靠又难以把握,过早得罪宁立言也不是个明之举。
当年军阀混战之时择友挂旗都是令人头疼的事,本以为下野之后可以不必伤脑筋,不想老天放不过自己,又把同样的难题抛出来。自己身为一家之主,必有一家之主的态度与决断,畏首畏尾岂是大丈夫所为?汤玉麟思念至此奋起关东绿林好汉余勇热河督军虎威,断然决定:再议!
“立言你不对啊,自打上次轰走了意租界巡捕,咋就再也不上门了?我还想找你喝酒,跟你道谢呢。我们老了,思想跟不上你们年轻人,本以为惹了巡捕是了不得的事,没想到你三言两语就把事解决了。到底是年轻人啊,就是不含糊,我们这帮老棺材瓤子,是该退位让贤了。你不能生我的气吧?我当天都糊涂了,说话到不到的,你可别跟我一般见识。”
“汤世伯说得哪里话来?我哪敢挑您的不是?实在是公务繁忙分身无术,眼下英租界还有不少案子等着我处置。若不是为了接巧珍,我还抽不出身,跑这趟意租界。”
“丫头,这就是你不对了。你还是咱家人,咋能总麻烦人家杨小姐呢?来一趟还让立言接你,这就更是不该。你就回家住吧,省得总来回跑。你那报馆我看也先停停,别的不说,就是这刘黑七你也得防范。待在家里好在有护兵,若是出去瞎跑,真让他把你绑了可咋整?”
汤巧珍摇头道:“爸爸,我是不会回家住的。报馆在你们眼里或许是微不足道的东西,但是我的事业,我不会放弃它。安全的问题您也不必担心,有三哥呢,三哥可以保护我的安全。”
她大方地拉住宁立言的手,压根没考虑其他人感受。“今天的情形我也看到了,咱们的护兵或是枪弹,都阻止不了一个土匪。如果刘黑七真想来绑票,爸爸又靠什么来保护我,保护其他人呢?”
“你这叫啥话?咱家那么多人,还保护不了你?今个人家是来谈判的,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你念那么多年书,这点道理还不懂?这帮土匪没念过书,不懂什么叫修养,所以说话办事都透着混蛋,我也容着他们。这不是怕,这是咱的身份。他们要是真敢来咱家抄家,我早把他打死了。咱家那几条枪不是摆设,你长那么大受过欺负么?不都是家里的枪保着你?立言那么忙,哪有工夫保护你?就算能保护,也是给立言添麻烦啊。”
“世伯这话见外了,保护巧珍是我应尽的义务,并不麻烦。”
汤玉麟看宁立言满面带笑的样子心里就冒火,既将保护自己女儿称为义务,却又不肯提亲,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这话他又没法直接动问。曲振邦此时却开口了:
“汤叔叔,我觉得我们应该尊重巧珍的意见。再说她说得有道理,英租界比起意租界来倒是安全一些。宁督察身居高位手上有着足够强大的武装,能够保护巧珍安全。再说巧珍的报馆也离不开她坐镇,她应该回去。”
汤玉麟听得更是莫名其妙,看着曲振邦不明白他是什么打算。明明想做自己女婿,却又把女儿往别的男人身边推,现在的年轻人到底是怎么想的?还是自己的脑筋真的已经跟不上时代,没法理解他们的想法?
不过曲振邦自己都不在乎,汤玉麟就更犯不上作梗。对他来说自己女儿的作用只在于换来多少利益,不在于幸福与否。眼下大敌当前,他就更顾不上其他,当下顺坡下驴:
“那样可就麻烦立言了。我跟你说,刘黑七不是个善茬,他当土匪的时候就敢劫洋人的火车,现在她手下要人有人要马有马,胆子就更大。你废了他的部下,两面就是死过节,英租界未必就那么安全。你可多留神啊,既要保着巧珍,也得保护你自己,别让他打了你的黑枪。”
“多谢世伯关心了,刘黑七的名号我知道。既然敢碰他,就不怕他报复。就算他不找我,我也要找他。这次如果不是我出手伤人,或许你们可以继续谈判,是我惹了事,不能让老伯受牵连。刘黑七这个人,包在我身上了!”
汤玉麟心中欢喜,但是嘴上倒是一板不落。“立言这叫啥话?我是那怕事的人么?我今个要不是顾念着江湖的规矩,早一枪把按小子崩了!刘黑七算个六?老子拉绺子的时候,他还穿开裆裤呢!这是他找我老汤家的麻烦,立言你别掺和。我倒要看看,他能把我怎么地!我人下野了,本事可没放下,敢来我就弄死他!”
在客厅里表演了一番英雄气概之后,对于宁立言的离开便也不做挽留。曲长河的话很少,态度上也表现出明显的疏远。这种疏远固然和汤巧珍有关,更大的原因还是在于突然进关的兴亚挺进军。
虽然东北军是华北的合法武装,可是在情报领域反倒是最弱的一方。东北军自己的情报体系是日本人帮助建立的,在九一八之后基本已经陷入瘫痪。加上经费紧张缺少门路,基本没法从白鲸拿到情报。
南京政府对于东北军又存在敌对心理,不肯和东北军情报共享。因此他们消息闭塞,耳目不通,对于兴亚挺进军的消息全无了解。
突然出现的庞大武装便是于学忠都要慌手脚,何况是曲长河。刘黑七如果和这支武装存在关系,曲长河就得掂量一下,自己在这件事里该扮演什么角色。和刘黑七合作固然不可能,可是和汤玉麟合作又犯不上,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中立。
是以他表现不冷不热,并没开口,反倒是曲振邦主动提出要送两人出门。一路走出汤府,已经看不到张三娃的影子。
刘黑七为匪多年,谈判不知经历过多少,自然做好失败的准备,暗中自然有人接应。他们不会仓促攻打汤府,但是带人回去总没有问题。
曲振邦看看宁立言,主动向他伸出手:“今晚多亏你出面,要不然还不知道要容忍他到什么时候。叔叔身负重任,不敢莽撞行事。我们既然吃粮当兵,就不会是胆小鬼,就是不能随便动手。”
“我明白。你们关系着整个城市的安全,不会意气用事。”宁立言也伸出那只未曾受伤的手回应,两个男人再次借握手的当口较劲,依旧是平分秋色。
汤巧珍这时发现,宁立言那受伤的手臂重又渗出了血,慌忙跑去汽车上拿药箱。看着她苗条的背影,曲振邦道:
“我喜欢她,真的喜欢她,不是为了让她给我传宗接代,就是想让她做我老婆,我们彼此过一辈子。我上的是军校,不会说学生那些甜言蜜语,这一年我也去过学堂,跟学生们打交道也反思过自己,知道当初是我错了。我愿意改,只要她高兴,我怎么样都行。当初你问我那个问题,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答案,就算她和别人有了孩子我也不在乎。”
宁立言一笑:“很好,过了快一年,你终于给出了一个答案,速度也不算太慢。不过你觉得现在给答案还有意义么?”
“事在人为。我跟军队里的学生扫听过,知道现在流行自由恋爱,我虽然不懂这是怎么回事,但是可以学。我正式向你宣战,我要和你争夺巧珍!”
此时汤巧珍已经找到药箱跑过来,宁立言看着曲振邦,压低声音道:“我奉陪到底!”
曲振邦点点头,汤巧珍来了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到刘黑七身上。“我支持立言的做法,这帮人就是群混蛋,跟他们妥协没有用,只有打服了他们,才能让他们老实!不过刘黑七为人歹毒,我就怕他对汤叔叔他们下毒手。”
“那曲队长的意思呢?”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咱先干了他,就没了后患。”
宁立言一边享受着汤巧珍的包扎,一边打量着曲振邦:“可以啊!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你现在的胆子倒是比当初大了不少,这回就不怕引起国际纠纷了?”
“刘黑七就是条恶狼,我不打他他也要吃我。我曲振邦再老实,也不能伸头等着他咬。不过我在天津就是个睁眼瞎,打听消息的事得请你多费心。等到动手的时候,务必通知我一声。不管是刀山火海,你算我一个。要是你自己胆小,就把他的下处告诉我,剩下的事我自己来办。”
“一言为定!这次算是我们两方合作,杀人的时候自然不会少了我。”
曲振邦点点头,又看着汤巧珍,鼓足勇气说了一句:“如果有下次……我会先开枪打那个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