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日向现在感觉自己应了本地一句老话:“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只考虑到天津交通便利繁荣富庶,却不曾想考虑到这里独特的民风和人文环境,这是自己的大不该。
这个失误远比普安协会惹下的麻烦更为严重,在自己的人生经历里都要算是难以洗刷的耻辱。内藤义雄多半早已经看出来就是不说,躲在暗处偷笑,还要在他的圈子里说几句无知小辈难堪大任之类的酸话。
这里不是东三省亦不是上海滩,外省的经验对本地人不起作用。自己在绿林混迹的时间太长,自认为靠武力能够重新订立规矩,让本地人按照新规则行事,却忽略了数百年来遵循的规则早已经在人们身上形成惯性不是那么容易改变。
鸦片战争的时侯英、法两国不费吹灰之力在天津建立了属于自己的租界,可是随后的发展和他们的预计南辕北辙。靠着刺刀盖起了教堂,又在本地吸纳了教民,紧接着就有教民过来送匾送对联,还有人想用四胡给唱诗班伴奏,过年的时候想给圣母像披红绸子。
这就是天津,不管你是哪路神仙,到了这都得被本地的规矩所扭曲,日本人又怎能例外?
一样都是混帮会,上海滩诞生了青帮三大亨,本地在宁立言之前只有袁彰武。上海的杜老板开办三鑫公司帮军阀销烟土,又开夜总会、银行、俱乐部,结交党国要人,连大总统黎元洪都要送他“春申门下三千客、小杜城头五尺天”的对联。
本地帮会在政界最出名的是军警督察处长厉大森,也不过是给军阀手下打下手的陪衬。再有便是自己的师父,那位把杨宇霆、张宗昌都收为弟子的“魔怪”王大同,在军政两界都有徒弟,自己却坚持以诈骗外国人为生。
便是号称最能敛财的袁彰武,身家也不能和杜月笙那帮人相提并论。大部分帮会中人表面光鲜身无长物,有个千把块积蓄都可以算是异数。除去陈友发那种卖大烟的,绝大多数青帮名人和下面的混混差不多,家里没有几块钱,三天没有来钱的门路就要闹穷挨饿找地方打秋风。偶尔发了一笔大财,却又要在几天内花光,接下来继续受穷。
天津的商业发达程度即便不如上海也差不太多,混混的力量也不比上海青帮小,混成这个德行很重要一个原因就是人的问题。
在眼下的北方,天津算是比较容易生存的城市,对于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尤其如此。本地物价便宜就业机会多,生存压迫感不强。实在过不下去拿条扁担,肩膀上再搭条手巾就能去码头赚嚼谷。
这种环境养成了人们乐天知命得过且过又不会算计的生活习惯,对于钱财固然看重却不至于为了钱就不顾其他。“当当吃海货不算不会过”,“晚上不睡早晨不起”在这都不算毛病。
天津又是自北洋时代就着力打造的特别市,为了给洋人证明中国人也能自己管理好城市的模板,城市秩序远胜外省。人们的生活相对太平,生命安全有一定保障,对于危险缺乏认识,胆量格外大。
加上燕赵之地的那种豪迈精神,让本地人有一种“混不论”的劲头,自己心情愉悦比升官发财重要,若是闹起了脾气便是皇帝二大爷都敢先骂了再说。
这便是天津人的脾气,顺着时候怎么都好说,一旦不高兴就不管不顾,什么宏图大业都不如自己痛快重要。强按着他们工作也会消极怠工设法破坏,总之自己不舒服就不会让欺负自己的人好受。有效的管理这座城市远比征服这座城市困难,想要在这里建立行之有效的新规则就更是难上加难。
宁立言虽然比起普通的帮会子弟聪明也更有见识,但他终究是个天津人。从头到尾自己和他想问题就不在一个层面。
自己想要裂土封疆做一方诸侯,宁立言考虑的是儿女情长老婆孩子热炕头。刘黑七对杨敏下手,对他来说就是最为严重的冒犯。为了保护自己的女人,为了自己不受窝囊气,就是江山社稷都能牺牲掉何况是小小一个普安?
这毕竟是个两个月能花光八万大洋的荒唐人物,自己却用未来一方之主的前途来笼络他,是自己打错了算盘。
人犯了错误就会付出代价,自己也不例外。目前来看这杯苦酒自己必须含血硬吞。宁立言那些话他根本没听进去,这些话总结起来就是一句,刘黑七犯了宁立言的忌讳惹得三少爷不高兴所以就得死。
这是所有狗少都有的脾气,但只有宁立言才有付诸行动的胆量以及行动力。
真正的问题是,宁立言这套逻辑在外地站不住脚,在本地却极有市场。不管是普安的本地成员还是天津街面上的老爷们,把宁三这话对他们说一遍,十个人里起码有七个要挑大指说一句:“对,就该这么办!”本地人就是这个脾气!
疏懒的本地人和要求国民无条件副从的日本政府之间必然会爆发矛盾,这次的事算是个缩影,预示着双方未来的困境。
安分守己的人不可能去混帮会,除去那帮北洋遗老,现在天津城里正值当打之年的混混,全都认可宁立言的行事逻辑。即便他们看出宁立言真实用心也只会在私下里挑大指叫好,没人会责怪他不顾大局。或者说对他们来讲,所谓大局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普安每月的津贴固然可观,可是以这帮江湖混混的脾气,这点钱还不足以买他们乐意。不在普安受气也不至于饿死,大家各走各道也没什么大不了。裂土封疆当诸侯还是当皇上都不如自己顺气重要,找自己女人的麻烦,不收拾他收拾谁?
自己若是因为这个原因干掉宁立言,这些人肯定会离心离德甚至一哄而散。失去这些中生代力量的普安协会等于名存实亡,今后不管是反共还是调查其他情报都没人会去做。宁立言说得没错,日本政府不养废物,一个没用的机构没有存在价值,不用外人动手,自己就得宣布普安解散。
那帮北洋的遗老倒是可以用钱收买,可他们大多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小日向不敢对他们放手使用。再说这帮人是帝国未来在华北的代理人,等到日军正式占领华北之后,这些人都要出山担任傀儡维持秩序。把他们用在普安这种地方未免大材小用,上层也不会答应。
宁立言成了烫手山芋。放了他满铁和热河驻军不满意,杀了他部下又不会答应。若是用暗杀手段也逃不出手下这帮人手眼,盟主暗杀自己的兄弟,这个话再江湖上传开,队伍一样会卷帘大散。
要想建立自己的河北王国,天津是必要维持的据点。哪怕不能实际控制这座城市,也必须控制本地的帮会。要收复这帮人,就得用他们的规矩。杀宁立言必须名正言顺,让所有人都找不出错处才行。
小日向心思转动沉吟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朝宁立言一挑大拇指:“三弟!哥哥服你了!到底是大宅门出身的少爷,眼界见识就是和我们不一样。我们日本是小国也是穷国,虽然国力比你们强,可是国内大多数都是吃不上饭的穷人。我也是个苦出身,后来自家兄长办工厂赚了点钱,我才有路费来华。说到底就是个暴发户土老帽,论起眼界比不得你这等好人家的孩子,看事情鼠目寸光,你可别笑话我。你说的对,是我太软弱了。按我那么弄,咱就没法直起腰来做人,帝国也不会拿正眼看咱们。你这回一折腾,让他们知道咱不是好惹的。在外面有几万大兵,在城里也有这么多弟兄,谁敢动咱们都得掂量掂量!你这事办得没毛病,抓共党是为帝国效忠,就算是土肥原来,我也有话说!”
宁立言也笑起来:“你要是这么想,那咱们就有的聊。土肥原要是兴师问罪,我对付他。”
“他现在顾不上这边。死个刘黑七是小事,李信可是个要紧人物。他死了整个热河都乱套,还有蒙古的德王。那是早就打算好投奔帝国准备在草原独立,可是没有李信带兵,德王也不敢起事。现在土肥原得先把蒙古的事安排妥当才能考虑其他。再说中日两国有和平条约,帝国的部队也不能随意行动。原本是打算让李信带中国部队追击孙永勤,他一死这事算泡汤,只能用我的兴亚。这倒是给咱们一个重任,说起来我还得谢谢兄弟,没有你也没有这等好事。”
“你谢错人了。杀李信的乃是刘黑七部下的炮手,你回头给他们烧点纸就行了。”
“这事真是刘黑七的人干的?我还以为是三弟的手笔,以你在白鲸的人脉,找一个好枪手是手到擒来的事。”
宁立言脸上露出懊恼之意:“我也想干他,可是没来得及啊。七贝勒和李信打了我一个冷不防,我没来得及下手,就让他们弄住了。幸亏他们也知道我不是好惹的,刚一出城就把我放下,要不我也得被伏兵打死。至于杀他们的是不是刘黑七的人,我没法打包票,反正我听着是这么喊的。我要是想杀他们还用得着出市?在英租界办了他们多利索。再说关键是那车上有一箱子古董,都是老贝勒当年抢来的好玩意。刘黑七那帮混蛋不知道轻重,架起枪来就打,车翻了估计古董也碎了。李信那条贱命值几个钱?那些古董摔坏了可就卖不上价,我会那么蠢么?”
小日向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不住咋舌:“原来如此……我还不知道原来这里还关系着一批古董呢。算了,破财免灾,只要人没事就好,不必在意财产的损失。如果真是刘黑七的人结果了李信,那我倒是要好好谢谢他,这替我帮了个大忙,也替你解了围。本来这次刘黑七的事我们还要防范土肥原为弟子出头不依不饶,可如今李信一死,消灭孙永勤的工作就只能由我完成。帝国当下武人当道,各种功劳里军功最重。只要你帮我灭了孙永勤,之前的事就一笔勾销,就算你掐死藤田正信,土肥原都不会动你一根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