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太古码头一样,日本码头也是宁立言地盘,他出现在这并不算奇怪。可是小日向自然不会相信这仅仅是巧合,自己离开天津回日本的消息属于高度机密,除了当天在宪兵队的几个人之外外人无从知晓。宁立言现在的模样显然有备而来,证明自己的行踪已经被泄露了出去。
肯定是内藤那老东西!
小日向第一时间就锁定了嫌疑人身份。同行是冤家,这句中国的俗话放到日本同样适用。只有浪人才了解浪人,内藤那老东西更是浪人里面的翘楚,自己的心思能骗过其他人却骗不过他这老东西。他显然知道自己不会善罢甘休,即使眼下退让一时,将来总会设法报复。
其他人背后有政府或是财阀力量为靠山,自己纵然不忿也奈何不得,内藤在这些人中最为弱势。他善于谋略喜欢玩弄计谋,即便是杀人也讲究手不沾血。这种人一如战国时代的谋臣不怕千军万马却奈何不得二三匹夫。
如果遇到有人以蛮力攻击,他反倒不易招架。手下虽然也有几个能为之卖命的死士,但是力量终归有限。何况他豢养的死士大多年事已高,逐渐不能胜任肉搏撕杀的工作。总领事的关系不足以保护他一辈子,自己将来若是报复他未必受得了,给宁立言通风报信显然是为了借刀杀人。
这老儿虽然是一副笑面佛的形象示人,可是要论心狠手辣半点不逊色于自己手下那些土匪。能成为天津情报圈活化石级别的人物,又怎么会是善男信女?固然因为土肥原等人的关系不得不在表面放自己一条生路,实际必要谋害自己性命。在刹那间小日向想要做个回避或是戒备的动作,随后又放弃了,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老弟,你这来的够巧啊!本以为我这一走谁也碰不上,没想到还能和你见面,看来咱们弟兄有缘分,将来还能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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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宁立言想对自己做什么,都得考虑一个问题:这是日租界!吉川幸盛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收拾自己,但是要论起他最想收拾的人,宁立言无疑是第一。
他如果在日租界码头谋杀自己,肯定是死路一条。以如今彼此的处境,除非宁立言疯了,否则绝不会用他的命来换自己的命。自己的生命没有危险又何必怕他?这时候反倒是要格外从容镇定,免得让人看笑话。
他面上带笑态度热情,仿佛真是老友重逢。至于基业覆灭过程中宁立言所起的作用以及对自己的欺骗,这时候没必要提起。仇恨理应记在心里而不是说在嘴上,目前彼此之间谁也奈何不了谁,提那些事毫无意义。
“谁说不是呢。我这是听说兄长要走,特意赶过来相送。咱们相交一场不能有始无终,总算没误了时间。”
宁立言说着话已经向车里招呼,老谢举着两瓶酒外加两只油纸包的烧鸡走过来。“我知道你们日本人穷气,国内的鸡舍不得喂粮食长不肥,更舍不得杀了吃肉。在你们本国吃不上烧鸡这种食物,所以拿这个践行,也算是让老哥最后解一次馋。”
那两个提皮箱的看守本来在小日向身边寸步不离,可是在宁立言出现之后,两人既没有呵斥阻止,也不像刚才那样紧跟在旁,反倒是主动让出位置,供二人交谈。对于一向严守职责的日本人来说,这也显得很不寻常。不问可知,这两人肯定得到了内藤的贿赂或是命令,给宁立言留出空当。
你们想要看我出丑?害怕?还是求饶?
笑话!
在关外绿林那段岁月,经过的大风大浪不知多少,这种小场面也想让自己惊慌失措?既然看守主动放松,他就干脆向前一步主动迎着宁立言走过去。“三弟倒是有心了,为这么点事还特意跑一趟,我这心里可是怪过意不去的。”
“这话就说远了,咱们哥们谁跟谁?这是咱哥们最后一面,我再忙也得来啊,要不然还有嘛脸交朋友?别跟这戳着了,我们那边坐坐。”
就在不远处有几把椅子一张破桌案,供码头上的混混以及偶尔过来执行任务的警察歇脚用。两人走过去,那两个看守也没跟过来,小日向心里越发确信他们是故意的。说不定这两人就是想看着自己死,他们才称心如意。
老谢拿了两个杯子放自桌上,宁立言将酒倒满,又打开一个纸包,自己先撕下一条鸡腿,又指着另一条鸡腿示意小日向:“赶紧撕了吃吧,这好东西吃一口少一口,以后想吃也吃不上了。趁着现在多吃点,也免得后悔。”
“后悔?这怎么可能呢?”小日向并没有动鸡腿也没动酒,虽然两人的酒是一个瓶子里倒出来的,可是江湖上有不少邪门歪道手法,内藤那老小子更是谋害人命的行家,不可不防。
为了不被宁立言小看,小日向的嘴上并不会露出半点软弱:“也不是跟兄弟面前吹牛,愚兄我这辈子活得够本了。在关外砸过响窑、劫过法场、也当过数万人的头领。水浒传里的宋江也不过如此,若是把我的经历写出来,一准比隋唐热闹。也就没劫过皇杠、没睡过娘娘,其他的都做到了。人这辈子吃喝玩乐,我都享足了,就算是现在就死也没什么遗憾,区区两只烧鸡又怎么会让我后悔?”
“话不能那么说。老年间那些秋决的罪犯,其中也有不少吃过见过什么都享受过的,可是到了该上路的时候,能喝一口酒吃块肉,就算是天大的恩典。想吃这烧鸡可是没地方找去。纵然老兄你不吃肉,也该喝点酒。酒喝足了人的胆气就壮,不管是去法场还是去阴曹,都不觉得害怕。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大家以兄弟相称,就得讲个手足之义,这第一杯酒我敬你!”
宁立言说话间已经给自己倒上一杯,见小日向不动也不硬劝,举杯一饮而尽。
小日向干笑两声:“三弟这话从何说起?我这可是衣锦还乡,你应该说点吉祥话。”
“我这人爱说大实话,乘船走马三分险,何况是飘洋过海,就更是凶险万分。这铁壳子玩意看着结实,可要是有个意外也照样得喂王八。上一次船就是冒一次险,过一次海就是过一次关,龙王爷什么时候高兴,就许把人请去陪他喝酒下棋。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别有那么多念头。前怕狼后怕虎,等到想吃想喝的时候反倒是享受不上了,那时候连哭都找不到门!”
宁立言说话间已经给自己倒上了第二杯,把酒杯一举:“第一杯酒是我敬你,这杯酒是替丽珠嫂子敬你的。当日你对她手下留情,没要她的命只杀了她的孩子,这个人情我们虽然没还,可是事可不能忘。如今你要走了,我们怎么也得有份人心不是?这杯酒不管你喝不喝,我们都得敬。”说话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小日向面带冷笑:“三弟这一口一个丽珠嫂子叫得亲热,不知道当初喊杨敏是不是也这么喊?还是如今在床上,你也喊她叫嫂子?你们哥们的情分,可有点怪。”
“所以说你们这些小日本这辈子都弄不明白中国。兄弟阋于墙而侮于外,我们关上门怎么过日子是自己的事,别人欺负到我们头上,那就是另外一回事。自家人被人欺负了不闻不问反倒幸灾乐祸,那是畜生行径。虽然我跟宁家人不对付,但是他终究是我的大哥大嫂,这人情我不帮他还谁帮他还?所以这杯酒,我必须得敬。”
宁立言满上了第三杯酒:“事不过三。这最后一杯乃是代替珞伊敬你的。若是没有你再三帮衬,我们这段假姻缘也成不了真夫妻。珞伊特意嘱咐我,要我敬你一杯酒,算是谢过媒人的礼数。”
小日向看看宁立言:“看来我猜对了,你和唐珞伊之前就是在演戏。只不过你们演的太好,把我们都瞒过了。到后来竟是假戏真做,可笑内藤义雄那老东西总以为自己能把所有人操纵于股掌之中,结果怎么样?还不是被你这个小家雀骗了他这只老家贼?可是你就不怕我把这话告诉吉川或是内藤?还是你觉得他们奈何不了你?”
“这话就没意思了。”宁立言毫不在意风度地将鸡腿肉啃了大半,随后将剩下的部分朝远方一丢,又朝小日向说道:“你觉得你现在是见得着内藤,还是能见到吉川?即便见了他们,你说的话他们会相信?大家都不是傻子,这里面怎么回事心里都有数,就别说这些没用的。我给你交个底吧。南次郎阁下来的电报就一句,强化治安清剿土匪。你听见了么,八个字,你那点基业就完蛋了。有南次郎的面子在,他们谁能理你?大家兄弟一场,我来给你践行乃是一份心意,如今三杯酒敬完,心意尽到我也该告辞了。今个我们帮里开香堂处置一个吃里爬外的叛徒,我得过去主持。”
小日向看看宁立言没有开口,宁立言已经起身向着汽车走去,边走边说道:“这叛徒是西头的王少泉,听说老兄在他身上没少花钱,想把他捧出来跟我唱对台戏互相牵制。这个想法不错,可惜人没找对。这人第一没能耐第二没骨头第三没脑子,上次帮里的弟兄在日租界搜捕刘黑七,王少泉私下里给外人通风报信,害我们死了不少弟兄。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今个就是他的报应!老兄先走一步,我现在去送他。”
看着宁立言的背影,小日向的心陡然一紧,虽然宁立言并未对他做出不利举动,眼下又是在日租界码头,不应该发生意外。可是想着他的言语小日向还是感到一阵莫名紧张,一丝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仿佛随时可能发生意外。
他下意识地向两名押送人员看过去,这两人现在反倒成了自己生命安全的保障。可就在这时,码头方向猛然发出一声轰响,有人惊叫道:“不好了,有人丢炸弹!”
码头这边有几个警察维持治安,可是爆炸带来的恐慌让整个码头陷入骚乱,不是区区几名警察所能控制。再说听到炸弹的消息,警察自己也心慌意乱,场面更是混乱无比。
小日向这时已经推开桌子向两个押送人员飞奔过去,他断定这所谓的爆炸不过是障眼法,对方真正的目标必然是自己,幕后主使肯定是宁立言!他身上没枪,如果这个时候向宁立言冲肯定是自讨苦吃,只有那两个人才能保护他。
那两个男子的反应也极快,一听到爆炸声便已经拔枪在手,向着四下警戒。
一名警察看到了他们手里的枪,指着他们呵斥:“你们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有枪?”说话之间朝着这两人跑过来,一个男子厉声骂道:“八嘎!滚开!”
一般情况下,警察听到对方用日本话骂人肯定就不敢再多管闲事,可是这个警察显然是个新手不知厉害,居然站在那有些不知所措。另一个守卫朝天开了一枪,大骂道:“滚!”
这当口小日向也跑了过来,他没注意这个冒失的警察,而是看着四下防范有人暗算,同时朝着两人说道:“有埋伏,快……”
一个“走”字没有说出口,枪声便响了。
小日向耳中只听到几声砰砰声,随后就见那两名守卫的身体一阵颤抖,在自己面前缓缓倒下。小日向大惊失色刚想要闪避,却觉得后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随后一股热流迅速蔓延直至前胸,他甚至可以看到自己胸膛炸开的伤口、飞溅的鲜血。当疼痛感袭来时,他的身体已经不受控制渐渐向下软倒。
在最后关头,他努力地回头看过去,至少要知道是谁朝自己开枪。他本以为是宁立言,却发现那名冒失的警察正举着驳壳枪站在自己身后。驳壳枪的枪口冒着青烟,警察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嘲讽又有几分疯狂唯独没有怯懦。方才那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显然都是装出来的。
其他的巡捕听到枪声向这边看过来,可是那名巡捕动作极快,驳壳枪回手一个点射,打飞了两顶警帽,吓得其他警察纷纷后退拉栓,而他的臂膀舞动,在空中画了个扇形。
啪啪啪
一排子弹扫出去,目标正是宁立言,口中高喊道:“汉奸不得好死!”
但是这排子弹的射击效果不好,没有打中宁立言,只把别克汽车的玻璃打碎。宁立言的反应很快,一个就地十八滚已经伏在地上不动,被吓慌了手脚的警察胡乱开了两枪,却根本打不到人。
那个行刺的警察身手十分矫健,三步跳到小日向面前,对着他的头部连射三枪,随后把驳壳枪一丢,大喝道:“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口内发言脚下不停人已经来到岸边,从怀中取出一把传单朝天上用力一丢,随后脚尖点地纵身跳入海河之中。漫天传单飞舞,现场一片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