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所谓的婚礼在宁立言别墅中举行,由于婚礼本身就是一种安慰而不是名正言顺,所以也没有几个客人。汤巧珍那些同学以及宁志远父子,都没有得到请帖。只有宁立言的洪门师父姜般若、玲珑空子潘子欣、罗伊夫妇以及宁家一干女眷参加,惟一的不速之客便是宫岛东珍。
罗伊本身就是英国军情五处的情报员,与宫岛东珍立场敌对,西利亚虽然身份未明,但在宁立言看来也多半是罗伊的同路人。再说眼下天津城内风云诡谲,柳无病等人依旧自由行动,再出几条人命也不是稀罕事。对于宫岛东珍这种身份而言,理应待在日租界最为安全。
可是宫岛东珍显然不知道畏惧为何物,婚礼还没等正式举行,就见她身穿旗装头顶旗头脚下穿着花盆底,以一个前清遗老家中千金打扮在宁立言面前,肩膀上还扛着那只小猴。那猴子已经被她驯熟了,不用绳索束缚也不会跑,蹲在肩头乖巧温驯。宫岛脸上满是笑容,仿佛真的是来行人情,见面就热情地与每个人打招呼寒暄闲话家常。
说了几句闲话下来,她的目光落在杨敏身上,上下打量。“您就是杨七小姐吧?说句不见外的话,您的事情我都知道,真让人心疼又让人羡慕。说实话,您的运气不错,转了一圈终能得偿所愿,这是戏台上都难以想象的大团圆。就算在所谓开放的南方,像您这个情形的也是很麻烦。七小姐好福气,宁三爷则是天大的造化,你们两个可要惜福。今后好好过生活,别招灾惹祸。只要你们自己不惹是生非,外人谁要是敢来找你的麻烦七小姐就给我打电话,我绝不会坐视不管!”
说话间随她而来的百合子已经把礼物送上,乃是一柄玉如意以及一张汇丰银行两千银元支票。遇喜事递如意这是前清宗室的礼数,自打进入民国已经很少有人讲究。加上她这身打扮,显然今天是以格格身份而非金司令身份道贺,讲的是旗人老礼。
宁家几个女人见多识广,杨敏出身大宅门惯于应酬场面,不至于被这种礼节难住。笑着道谢又按着旗人旧家的老礼数回礼,主动拉了宫岛与自己同坐。
宫岛却一摇头:“我这人好抽烟,你们受不了。我还是到那边坐坐。”说着话主动走向男宾席,朝姜般若等人一笑,大方地挨着罗伊坐下,百合子递过一根雪茄点燃。宫岛深吸了两口烟,随后朝着罗伊面门吐了个烟圈:
“您老就是罗伊督察长吧?久仰大名了。那边坐的女眷是您的太太?长得真漂亮,就是个子太高,按我们的话说,女人比男人高,会压男人的运。听说她组建了一个女子警察队,把一帮大小姐归拢到一块吃皇粮,这办法倒是时髦。将来得让我开开眼,看看这娘子军是怎么个练法。您两口子也是来喝喜酒?我本以为英国人都是一板一眼六亲不认的性格,没想到也讲究行人情。”
罗伊神色也很自然,用本地话回答着:“这位小姐说得哪里话啊?我可是喝着海河水长大的本地娃娃,可不能把我归到英国人那边。他是谁我是谁,您别拿张飞当李逵。您是哪府的千金,看着眼生的很啊。您扫听女子警察队的事,莫非也是想加入?看在三少的面上,我给你行个人情,找我们家里的给你要张报名表,你填之后保证录取!”
陈梦寒这时候连忙走过来为彼此引荐左右弥缝,她敷衍场面的功力本就出色,在场几人也都是老江湖,自然知道该如何交谈。因此从场面上看,倒是其乐融融一见如故,只是宁立言冷眼旁观,心中大觉荒唐。
罗伊为英国情报机关效力,潘子欣、姜般若二人与南京政府联系千丝万缕,宫岛东珍既是日本的精英特工,更是一心恢复前朝的复辟者。这些人本是冤家对头,乃至生死敌人。此时都出现在自家婚礼上,又把酒言欢其乐融融,怕只有天津这等城市自己这等家庭才会发生这种情景。
宫岛东珍似乎是有意地与罗伊亲近,不时向他身边凑合,低声说笑着什么。罗伊也是场面上的人,与宫岛保持着距离,但是嘴上有说有笑不至于失了礼数。宫岛的目光落向女宾席的西利亚,似乎是挑衅一般,朝对方吐了口烟圈,随后又故意一阵大笑,。
乔雪来到西利亚身边,与她低声说了两句,后者微微一笑。“云珠是我的朋友,她没有亲人,我就是她的姐姐。今天来这里,只是为了亲手把我的妹妹交给她丈夫。虽然这场婚礼本身……很荒唐,但是我答应了云珠,就不能反悔。至于其他的事……乔小姐尽管放心,我虽然不如罗伊懂你们的规矩,但也不会扫兴搅局。”
原本这场婚礼是为武云珠准备的,可是有了乐都旅社那事,汤巧珍押上了自己的清白之躯,自然要有所补报。最后只能决定临时增加一个新娘席位,从迎娶一人变成两人。
杨敏强忍着不快为宁立言做说客还拉上了唐珞伊一起,免得武云珠翻脸不好安抚。没想到武云珠格外好说话,只提了个开头便一口答应下来。汤巧珍则是一副逆来顺受的乖巧小媳妇模样,表示木已成舟,只要三哥肯给一个名份其他怎么都好,仿佛自己是迫于无奈的受害者。更是拉着武云珠说了半天私房话,出来时两人便亲密的如同姐妹。
只不过汤巧珍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笑容让宁立言确信,这头小狐狸肯定又耍了手段,把武云珠摆弄得团团转。论及武力在唐珞伊不动手的前提下,武云珠基本是家中无敌。可是要论心思谋略,她可就差了一天一地,根本不配当汤巧珍的对手。
武云珠没有娘家,汤巧珍虽然有娘家却回不去,就连几个女同学都没邀请,也就没法借用她们的家,接亲等仪式讲究不得。最终决定以新女性报社为娘家,汽车把两个女孩从报社接来拉到别墅门外,宁立言开车门代替踢轿门作为仪式开始,随后分别把两人背下汽车进入别墅。
并没有鼓乐队或是吹鼓手,乔雪、唐珞伊亲自上阵演奏。几个女人都有票戏的功力,诸般乐器样样精通,伴奏并不为难。如果考虑几个女人的身份地位因素,便是英国领事或是日本驻屯军司令官办喜事也没资格用这等排场。
宁立言面上带笑,心里始终不安生。宫岛东珍行事狂放,根本不受人控制。谁也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闹出什么乱子。固然她孤身一人不至于在英租界闹出什么乱子,可若是搅了局总归不是好事。
好在这女人今天难得稳当一回,仿佛真心实意来做宾客,并没有想要捣乱生事的意思。便是与罗伊也没有言语上的龃龉,酒来杯干很是豪爽。直到敬新郎官酒的时候,她才一拉宁立言的袖子,示意他与自己来到一边。
“格格大驾光临,宁某心中感激。可是格格您的身份非同一般,如今天津正值多事之秋,我的家中也不见得安全。之前行刺小日向之人尚未就擒,你在这太危险了,还是该早点离开为好。”
“你少撵我。本地帮会大龙头兼英租界警务处负责人办喜事,谁要是敢在这个时候生事岂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你门外那些巡捕也不是摆设,能有什么意外?”宫岛表现得满不在乎:“就算真有什么意外我也不会怪你。人的命数都是注定的,怕也没用。老三,你说对不对?”最后一句话则是对肩膀上的小猴所说,只是让宁立言觉得莫名别扭。
宫岛看着宁立言,又看看楼上,“这两个姑娘都是好人家的女儿,跟你没名没分地过生活,已经是天大的委屈。这场如同闹剧的婚礼不过是糊弄人的把戏没人承认,一场喜事两个新娘酒更是荒唐。两人连这个都认了,足见对你的情分,你不可辜负了她们。”
“这话不必格格吩咐,宁某从不曾辜负佳人。”
“废话!要不是知道你在这方面素来出色,本格格岂会来参加你的婚礼?真当我闲的没事干?”
“不敢。”
“结完婚就好好帮我干活,舞厅的地契已经料理利索,头一笔资金也就位了。接下来便是装点收拾,大工小工需要不少人……”
“宁某自当报效。”
“用不着你报效,本格格不会赖你几个小钱,只要人可靠就好。热河那边我也谈过了,他们会给我供应烟土,以季为单位结算款项。初步定下来四成的烟土归我包销,这可是一笔大数。”
“我保证到时候格格手上控制着本地六成以上的热河土。那些烟鬼只能求着格格赏他们一块烟膏,否则就算是手托黄金也拿不到货。”
“少拿好话填哄我,到时候若是办不好事情,我自然要找你算账。我今天过来是给你送信的,大迫机关已经正式改名为茂川机关,机关长茂川秀和到任。大迫逋贞身上有着浓烈的军人印记,对于情报工作并不算内行,事事仰仗内藤前辈。茂川秀和却是土肥原阁下的得力助手,接受过专业情报培训,业务水平一流。其自视甚高,一向看不起内藤前辈以及他那套浪人作风。茂川公馆今后的行事作风肯定会发生变化,你自己最好小心一点。”
“多谢格格提醒。不过有格格给我撑腰,我想我也用不着怕谁。”
“你真想让我撑腰?”宫岛乜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宁立言:“我的人情可没那么容易还。”
“大家自己人,说什么还不还的,太见外了。”
宫岛白了他一眼,轻啐了一口:“若是让本地人知道他们交口称赞的宁三爷,也有这么无赖的一面,不知该做何感想?”
“我就是个吃帮门饭的,无赖一点不是很正常?在这片地方一味无赖混不长,光耍光棍也混不久。该光棍的时候光棍该无赖的时候无赖,这样才能过得长远。”
“你倒是一套一套的,这媳妇多半也是你耍无赖弄到手的。今个是你的好日子,我不扰你,赶快去看新娘子吧。”说话间宫岛在宁立言肩膀猛推一掌,推推搡搡地把人往洞房撵。
外面的酒席也热闹起来,人虽然不多气氛倒是十分热烈,一向冷面示人的唐珞伊这当口正在那唱淮河营。宫岛冷眼旁观,嘴角微微翘起,低声自言自语道:“这小子倒是好运气。”
看着这帮人有说有笑的样子,她下意识地向角落里挪动脚步,与这些人拉开了距离。那里太亮了不适合她,还是阴暗的角落才过得舒服。她知道自己融入不了这种生活,便看不得别人过这种生活,每每见到这种情景便想要出手毁掉。只有眼前这一家人……是例外。
肩上小猴叽叽喳喳地叫着,似乎是为唐珞伊喝彩,宫岛摩挲着小猴的皮毛,脸上又有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