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石挺本待休憩,但辗转反侧无法成眠,便支起身靠在床头想着心思。近几年,他愈发受到石虎的信任和宠爱,不仅晋升了亲王爵,还能出镇地方,一度掌管十万大军,生杀予夺唯我独尊,可谓是威权赫赫。时间一长,石挺觉得本来看似毫无指望的储君之位,仿佛已在不停地向他招手,竟有柳暗花明之感。尤其是去年,石虎以昏悖狂暴、无德无礼的名义,废杀了太子石邃。石邃乃是嫡长子,又年少时便跟随石勒、石虎身边,征战四方累建功勋,石虎刚即位时,便封了石邃做太子,所有人无话可说,都认为实至名归。
但是现在既然石邃倒台了,那么剩下的所有兄弟,大家等于都是处在同一个水平线上,都有份去竞争储君之位,谁也不比谁天生便更有资格。虽然前不久,石虎又立了次子石宣做皇太子,曾让石挺愤懑失望不已,但转头想想,他觉得事情仍然可以挽回。石宣算什么?文采平平,武事上又比不上前太子,也不如他石挺,性情上更是骄纵暴躁的人,除了长相俊俏以外,其余简直一无是处。这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货色,能做太子不过是按顺序轮到了而已,迟早会被自己拉下马来取而代之,石挺望着乌沉沉的天花板眯起了眼睛,他有这个信心。
凭着以往的功劳,和在父皇心中愈来愈重要的地位,事情正朝着更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石挺暗忖,不过眼下这般局面,似乎将要前功尽弃。本来他凭借邺城,便能够抵御在韩雍、胡崧两大统帅亲自指挥下的十数万秦军攻城两年之久而确保不失,简直是天大的军功,但随着时间越来越长,兵民总归是损耗巨大,气力慢慢衰竭,雪上加霜又听闻后方基地曲梁陷落,不出三两月,城中便将断炊,届时内忧外患一同爆发,城池陷落是必然,能否在乱军中保住性命都成问题。
为防患未然,早前,他就命令贴身亲卫,在府邸中暗挖地道通往城外,以作保命之道。但是就算安全逃回京师襄国城,这陪都邺城沦陷、丧师辱国的大罪,便可以将从前的所
有功勋都抹个干干净净,届时在朝野上下巨大的压力下,不说储君之位恐怕从此断无希望,一旦失去圣渥,他石挺便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太子石宣多半会找到借口,要了他的性命。
从眼下来看,邺城肯定是守不住了,纵使再为不甘,自己也要随时做好暗道遁逃的打算了。那么,关键的问题就是,怎生能将这失土的罪名给堂而皇之的卸掉呢?邺城地位非常,陷落乃是大事,一定要有个抗罪的人,不然石虎都没法和朝野上下交代。那么,邺城失陷之后,有什么一套说辞,能够将自己的责任给转移掉,而不至于惹到朝野上下特别是石虎的大发雷霆呢?
石挺焦灼起来,披衣起床,自己倒了杯水,边慢慢啜饮,边皱着眉默默思索,他是举世公知的南线赵军统帅、邺城城主,奉命全权镇守陪都,所以无论从哪方面看,这个最终的责任,都必然是由他来负,没法去找替罪羊啊!
石挺在屋内走来走去,末了无声坐了下来,揣了心思慢慢的饮水,锁着眉连喝了三四盏。正愁烦郁闷的时候,外面值守的亲兵许是听见了动静,晓得主子并没休息,便凑近了门边禀道:“大王,北城门守将桂勇说有紧急要事,想要求见大王。属下之前因大王已就寝,故而拦住了他并未通报。不知眼下可否?”
“哪个?桂……勇?”
石挺一愣,好半晌才想起来这个名字。半月前视察城防的时候,好像和此人照过几回面,确实是具体负责北城门一带的守将,好像是个小小的横野将军。他这种级别的军官,往日里因尊卑悬殊,根本不会也不敢主动来王府求见,难道当真有什么天大的事?
石挺心中泛动,压着嗓音道:“叫他进来吧。”
片刻,一个粗壮的军汉低着头,缩着身子小跑着趋步而来,十步外便噗通拜倒,连头也不敢抬:“卑,卑职北门守将桂勇,拜见大王!大,大王千岁,千……”
石挺没回话,先自打量起对方来。他一下便感觉到了面前的这个桂勇,似乎非常紧张非常不安,好像一个窃贼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般畏缩的模样,这使石挺有些许奇怪。不过转念一想,他这种级别,单独拜见亲王,也确实该是惶恐至极了。
“起来说话吧,何事来见孤啊?”
石挺本着体恤下属收拢人心的意思,有意放缓了语气,和颜悦色道。桂勇慢慢站起身来,还是低着脑袋嗫嚅,脸孔通红汗出如浆,一时
也说不出句完整话来。除了对生杀予夺的上位者的天然敬畏感之外,此刻,他心底的真正恐惧,其实是对即将出口的一套谎言、和会随之而引起的各种轩然反应、甚至改变一座城池乃至国家命运的巨大后果,而产生的深深战栗。但眼下犹如开弓之箭,断无回头之理,想到牛先生那些阴沉的交代,想到自己深爱的妻儿,想到将来满门的处境,桂勇攥着发白的手,暗暗用力咬了咬舌头,把心一横便按照先前密谈的内容开了口。
“大王!魏世良欲反!”
兜头一句话,将毫无心理准备的石挺激得几乎从座上跳将起来。大体说来,邺城方面,最高统帅当仁不让是他梁王石挺,往下便是他的副手、王府长史征南将军沈冲,然后是府中各级参军以及负责东南西北城防的四名将领。魏世良便是专司北城一带防务的左将军,是桂勇的顶头上司,也算职位重要的将领,桂勇说白了只不过是具体看管城门之人而已。
石挺惊疑不定,却仍旧做出不动声色的模样:“突然来告发大将谋反,非同小可!你可有什么证据?若是诬陷,孤定不饶你。”
桂勇立即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事来,紧上前两步,喘着粗气道:“没有证据,卑职怎敢胡言乱语?这封密信,大王一看便知。”
石挺忙将那折叠的纸笺两下便抖开,纸笺不大,上面字也不多,乃是秦军对魏世良欲弃暗投明表示了赞赏,其中些许细节很是契合,且提及了下一步将约定具体时日,商议开门迎降等事宜云云。末尾处,钤着秦军行台的大印,下面竟然还戳有秦国内衙冀州总管的私章。
“大王!秦国的内衙,搞情报侦查策反之类,手段层出不穷。且据说在天下各州,都设立了分衙,由各州总管负责当地具体事宜,权利和地位都非比寻常。若不是当真欲反,魏世良怎能够与其冀州总管接上头?大王试想,就算卑职是诬告,这封盖着敌军高官的密信,卑职如何伪造的来?”
行台大印,是早就在空白纸上盖好了的,密信内容,是牛先生根据桂勇对魏世良的相关描述而写就,那枚私章,更是牛先生当着桂勇的面戳上去的。当时桂勇很是吃惊,直言询问那牛先生是否就是内衙冀州总管,牛先生却笑而不答,只催促桂勇速去行事。
“唔……话虽如此,但常理来说,这样机密的隐私,魏世良应该十分小心谨慎的保管才是,如何却能被你给拿到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