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干岭,也称「阿干岭」,即东胡语系中哥哥的意思,
即便到了后世,兰州依然有许多以「阿干」为前缀的地名,如阿干谷、阿干镇、阿干水。
阿干水后世叫雷坛河,是兰州的重要水源之一。
从交通方面来说,阿干河谷又是连绵山川之中一条相对容易通行的道路,汉魏以来皆开辟驿道,方便行人,同时也利于军队调动。
窦涛就是循阿干河谷南下,然后至沃干岭,与梁军对峙。
至于对峙之后是死战还是投降,那就看他自己选择了。
金城大乱,失去了张家的支持,他有点力不从心,搞不好就被人报复整垮了所以,他还存着一点奢念:万一张家坚持住了呢?
他是氏人酋长,与本地的汉人豪族素有矛盾,如果不是张轨大力扶持,他也不可能当上太守、轻车将军。
但事已至此,他也不会真的为了张家而搭上一切,特别是以自家部落为赌注,那不值得。
他只想再看一看,观望一下,局势变化应不至于那么快,几天时间而已,他还浪费得起。
从榆中出发,一连走了两天时间,终于远远看到了横亘于前的沃干岭。
山上隐见营寨,还有大旗飞舞,不过窦涛很快下令停止前进。
先锋五百骑接到命令后,勒马停驻,不知何故。
窦涛带了数十亲随上前,仔细观察着。
时已四月,山上草木茂盛,清泉潺潺。
大风吹起之时,松涛阵阵,蒿草随风摇曳。
天空澄净洗练,与白云交相辉映。
怎么看都是一个明媚的春日,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但窦涛看着看着,仿佛在沃干岭的草木之中看到了无数伏兵。
再一擦眼,那是真的草木,而不是兵。
窦涛深感忧虑,难道自己心底已经恐惧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但却不自知?
他不定,难以抉择。
部落贵人们纷纷看向他,有些奇怪,
斥候都已经回报,一切正常,没有任何伏兵,有什么可忧虑的?而今就该加速前进,与辛岩部汇合,再做下一步行止。
「府君?」有人催促道。
「等等。」窦涛居然下了马,站在路边草丛之中,轻轻摩着下巴,思考了起来。
部落贵人们面面相靓,都看得出对方眼中的一抹惊惧。
他们不是害怕敌人,而是害怕窦涛这个样子。
说实话,即便前方有敌人,他们也不怕,大不了奋力拼杀就是了。
或者你干脆点,直接下令撤退,那我们转道回逆水河谷(庄浪河),各个部落结寨互保。
最怕的就是进又不进,退又不退,那是真有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而就在此时,许是见他们半途停下了,对面沃干岭上下来了数骑。
为首一人,乃幕府监军牛度,见得大军,便喊道:「窦府君缘何巡不进?
「牛度?」窦涛上前几步,惊讶道。
牛度是陇西人,而牛氏又是陇西狄道县一个地方土豪,汉时就存在了,代表人物便是董卓的女婿牛辅。
牛度之父牛综,曾与张轨一起求学于皇甫谧门下。因着这份交情,牛度得以进仕幕府,担任监军。
「窦府君,我闻游氏部曲已经发兵,攻入逆水河谷,你怎还在此处?家不要了?」牛度又大喊道。
窦涛身旁几个部将一听,集体哗然「声。」窦涛呵斥了他们一声,道:「真假未知,却为人一言摇动心魄,
这般心志,以后还敢带你们出来打仗?」
众人欲言又止。
话不是这么说的,若此刻他们被人包围了,也敢亡命搏杀,但部落老弱妇孺为人挟持、攻杀,却没那股心气了,都急着回去。
更重要的是,牛度这话说到了他们的心坎上,他们早就急着撤兵了。
「敢问辛将军何在?」窦涛问道。
「正在营中接待朝廷使者。」牛度也不避讳,直接说道。
窦涛久久无语。
既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正待下令之时,却见后军有信使奔来,大声道:「府君,氏一一」
「啪!」窦涛一马鞭砸了下去,把信使打懵了。
窦涛静静看着他,目光凶狠。
使者悟了,上前几步,低声禀报道:「氏一部两千余骑见着后军,不问情由,就是一通猛打。我等猝不及防,损失惨重。」
声音虽低,但还是有很多人听到了。
当场就有人绷不住,惊怒道:「我等没得罪氏,为何动手?要动手也是游氏啊。」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更多人陷入了惊慌。
昔年游楷为金城太守,依附司马,参与围攻秦州刺史皇甫重之事,结果死伤惨重。张轨趁机打压,扶持窦涛当太守,氏人势力趁机扩张,夺走了游氏控制的逆水河谷。
这是游氏最重要的农耕区域,一旦丢失,损失极大,而这也是原本并驾齐驱的、游两家渐渐拉开差距的主要原因。
他们就不恨?
这么一想,真没人想再为张家卖命了,纷纷叫着回家。
窦涛沉思许久,叹息道:「撤军!」
事已至此,什么投机都没意义了,而今最紧要之事,还是撤兵回返,保住家业。
命令一下,前队变后队,后队变前队,数千人心事重重,沿着来路仓皇后撤但走着走着,前方溃兵越来越多,窦涛惊怒不已。
氏不盯着游氏,非得来干他们,简直有病!
而在他们走后,辛岩亦率军北上,进入阿干河谷。
他们队伍里多了一支从陇西过来的军兵,约五百人,领头者是一个少年郎,
名叫桓温,似乎正要经历他人生中第一次正儿八经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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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边,辛晏长子辛宣率三千骑昼夜兼程。
过晋兴郡左南县时,又移诸县乡,收拢了两千余人,全军于四月初五渡过左南津,抵达黄河北岸。
辛宣部没有如其他人猜想的那样前往榆中,而是在金城西境掠过,从相熟部落内取得部分补给、更换部分马匹之后,沿着逆水(庄浪河)河谷北上,两天疾驰两百余里。
途中挑了两个挡在路上的氏羌小部落,皆为窦氏附属。
这帮人十分凶残,见人就杀,见物就抢,所过之处,火光冲天。
张氏还有威信之时,他们自不好互相攻杀,但现在一个个都反了,往日恩怨纷纷涌上心头,自然百无禁忌。
好在他们还知道主要任务是什么。
四月初九,大军抵达广武郡城枝阳。
枝阳县来不及征调兵马,直接被一鼓而破,复又北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迫降永登县,再抢占令居县。
枝阳、永登、令居都是广武郡辖县。
张是秉政之时在汉代故邑基础上设立,其作用主要是安置雍秦流民。
其中,枝阳在永登南苦水镇一带,永登县就在今县附近,令居则在古浪西。
晋兴、普昌、武兴三郡类似,都是张家用来安置流民的,其作用和南朝的侨郡差不多。
辛宣出得令居,武威郡已近在眼前。
但他们也没法更进一步了,盖因洪池附近有董广部驻军,闻得辛晏反叛,大惊失色,立刻谨守营垒,并飞骑报往姑臧。
这个时候,逆水河谷内的几座军城也反应了过来。
这些城池不大,如允街城、阳非亭、清塞城等等,各自只有数百至千余兵不等,多为来自广武、金城各县的胡汉成兵。
辛宣部一人两马,驱策奔驰,跑得实在太快了,他们根本没反应过来,不知道这三千骑是奉命调动呢,还是干脆造反了。
待得到各县传来的消息,以及被屠的部落老弱哭告时,他们终于反应了过来,这是造反啊!
他们大怒之下,也就怒了一怒,盖因初十这天,又有三千余骑自允街城(原允吾县,已罢废)方向而来,气势汹汹,一路举着「梁」字大旗,另有「河州刺史辛」的将旗,让人目瞪口呆。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知道,辛晏反了,且带着岭南三郡(金城、晋兴、西平)的兵马大肆杀来。
而这个消息自然很快传到了武威。
数年以来,姑臧第一次白天关闭城门,武威全郡大震。
张骏第一时间召集幕僚议事。
几乎是在同一天,大梁护匈奴中郎将靳准率部自鹑阴渡河,抵达西岸。
一场短促激烈的战斗后,击溃了前来阻滞他们的卢水胡一部。
当天傍晚,卢水胡沮渠部大人沮渠遮率子侄入靳准营,降之。
从整个战局来看,大体可分为岭南、岭北两大区域,
岭南(焉支山以南)几乎已经完全变色,金城窦涛因为受过张家太多恩惠,
且仇家太多,未能及时投降,被氏偷袭了一次后军,然后自家部落又被过路的辛宣躁了一番,游氏之兵紧随其后,进入逆水河谷,试图击破窦氏氏羌,恢复自家往日的农庄。
不出意外的话,氏酋窦涛很可能会被游氏、氏联手做掉,虽然这并非大梁朝廷的本意,无奈人家内斗太厉害。
简单来说,岭南和张骏没关系了,即便还有心向他们的将官,大势裹挟之下身不由己,只能跟着辛、游、翰这几家一起反。
梁秦州刺史温娇令桓温率五百骑前往金城,自督五千胡兵继之。
金正快马赶到了狄道,频频调兵遣将,主力部队昼夜兼程,排山倒海般压向黄河。
岭北稍好一些。
但辛氏已联络敦煌,令太守辛凭找准机会归正大梁。
护匈奴中郎将靳准大举渡河之后,卢水胡匈奴已不成阻碍。接下来他们会沿着焉支山北麓的绿洲农田、草原地带一路西行,直奔姑臧,配合自逆水河谷北上的辛晏、辛宣父子。
如此一来,张骏南、东两个方向皆面临敌军,形势已经极为恶劣。
而如果说军事上已经十分险恶的话,凉州幕府人心的动荡可能更加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