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界风起云涌,潘园暂时还维持着相对安宁的状态。
邵勋坐在一棵歪脖子树下,拿着树枝写来写去。
一晃两个多月过去了,去年种下的冬小麦离收获越来越近。
成功越冬的牲畜们在万物勃发的季节成功繁衍,种群越来越大。
归他管理的三队孩童劳作、训练、学习三不误,所有人都在进步。
新来的两队募兵越来越服帖。在他的建议下,幢主糜晃委任李重(前洛阳中军老卒)、黄彪二人为队主,旦夕操练,已经有点模样了——其实,他们本来就颇具底子。
就连杨宝最近也很老实,或许督伯之位已经让他满意了吧。
一切都很好呢……
“目标。”邵勋在松软的泥地上写下这俩字。
其实,大方向他已经说过了,就是准备一条后路。
洛阳是死地,适合捞好处,不适合作为发育的根基。
在这一点上,他与司马越的利益是一致的。
不一致也没办法。
就他这个出身,这个地位,短期内想出人头地是做梦呢。唯一的办法,就是“借壳上市”,先依附司马越集团发展,走一步看一步。
那么,我有终极目标吗?
自然是有的。
但现在说出去只是徒惹人发笑,自己也会尴尬地抠出一室三厅。
邵勋抬起脚,将刚刚写下的两个字擦掉,然后又写下“措施”二字。
如何为了目标而努力?
结交贵人,获得青睐是其一。
培养班底,为将来主政地方做准备是其二。
苦练军兵,博取战功,获得升迁资本是其三。
还有第四点,防范各种不确定的风险,挤掉竞争对手。
这是四个主要努力方向,其实还有一些次要的努力方向,但优先级比较低,精力有限的情况下,抓大放小是为正理。
想清楚之后,他很快擦掉字迹,然后写下了“困难”。
有哪些困难呢?
最大的困难就是出身原罪,这个无解。
譬如结婚这种可能获得岳家政治资源的大事,他的选择面就很窄:只能与军户女子结婚。
不是我邵某人嫌贫爱富,单就容貌和素养来说,军户女子真的不中啊!
想到两个多月前游艺会上看到的那群莺莺燕燕,再回想起自己在徐州见到的那些军户女子,他就很无语。
士族女子不干农活,皮肤好,保养好。
从小营养充足,身材好。
她们的老爹更容易占有美女,基因好,整体更漂亮一些。
更别说教育方面了,军户女子九成九是文盲,才艺更是没有,没法比。
当然,事情也没那么绝对。
如今都什么时候了?很多规矩在慢慢打破中。神出鬼没的糜晃几天前来了一次,观阅完军士操练后,非常满意,闲谈时问及邵勋的婚事。
他隐约提及,从几年前开始,因为政局时常变化,一大群官员获罪,夷三族的都不在少数。有些士族女子嫁人了,本应随夫家一起处死,但因为娘家有关系,死罪得免,被接回去了。
但这些女子一时间也没人敢娶。
比如赵王司马伦篡位被杀后,伪太子妃刘氏(伪太子司马荂之妻)就没事,因为她的弟弟刘琨受到齐王司马冏的赏识。
但刘氏这种人,别看她是罪人,还是寡妇,也不是邵勋能得手的,他的地位还是太低了。不过比刘氏差一些的罪官家眷却并非不可能。
但他觉得这事不能操之过急,再等等。况且东海还有家人呢,这事也得问问他们的意见。
“困难啊……”邵勋用粗糙的大手搓了搓脸:“这脸怕是用护肤品都救不回来了。仪容、风姿算是毁了。”
别笑,仪容、风姿是选官的重要标准。
邵勋身材高大,孔武有力,首先就不符合士大夫“尚柔”的风气,给人第一印象就不好——事实上他也很诧异为啥裴妃没觉得他“丑”。
其次,这日晒雨淋的脸、常年使用弓刀的手,哪一点符合标准?
完犊子!
有时候挺泄气的,并州匈奴人就对中原骁勇之士十分友好,给钱、给房子、给女人,妈的待遇不要太好。
若非后世穿越而来的他还有点民族大义,径直去投匈奴算球,就凭他弓马娴熟的本事,混个小帅问题不大。
可以说,绝大多数困难都是先天出身带来的。
血统论之下,后天不知道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改变。
“沙沙……”邵勋用树枝将“困难”两字划了个七零八落,仿佛在发泄心中的不满一样。
这狗屁朝廷,还有保的必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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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伏热如火,笼窗开北牖。
六月很快到来,裴妃穿了一件清凉的两裆衫,外罩纱衣,乘坐马车来到了田间地头。
两裆本是汉时甲胄,后来演化成了衣服,乃贴身内衣的一种。及至晋太康年间,士女流行内衣外穿,两裆衫大行其道,成了夏日中一道亮丽的风景。
裴妃这种身材穿两裆衫,那真是好顶赞,让人吉尔不得放假。
她却毫不在意外人的目光,只看着一垄垄收割完毕的小麦,面露笑容。
邵勋带着十名士卒护卫在侧,他也带着欣慰的目光看着那些奋力挥舞镰刀的年老世兵们——唔,杨宝那厮似乎正在田中干活。
“总要种地的……”他不自觉地想起了之前听到的这句话。
乱世之中,这大概是非常提振士气的事情了吧?
看老兵们的样子,似乎也更喜欢收获粮食,而不是上阵打打杀杀。
那么,到底是谁造成了如今这一切的混乱,以至于要让百来买单呢?
那些人心中就没点愧疚吗?
最气人的是,他们这会还在醉生梦死,嗑药清谈,大鱼大肉,美女环绕。
把北方折腾残了以后,见事不可为,干脆拍拍屁股南下。
在江南,他们有辉煌的宅第,有连片的土地,有成群的农奴,可以放心地偏安一隅,继续门户私计之类的丑恶勾当。
邵勋后世读史之时,看到的都是士大夫们的风花雪月,看到的多是士大夫们的魏晋风度,一度还觉得挺美好、挺文艺、挺浪漫,扑面而来的清新气息让人沉醉不已。
但穿越过来后,却无法代入士大夫的视角了。
他现在觉得这些人都是有原罪的,需要改造。但悲哀的是,他还需要仰他们的鼻息过活,甚至巴结他们、迎合他们。
人啊,可能就是这样不断取舍、不断妥协的。最终磨平了棱角,被涛涛大潮所淹没。
“督伯似有所感?”裴妃好奇地看了他一眼,问道。
“夫战,资粮之重,当为首位。”邵勋回道:“而今天下诸州、郡、征、镇战乱不休,夫不得耕,妇不得织,百姓辗转沟壑,井邑化为废墟,长此以往,军馈定然不继。王妃打理潘园,诸事井井有条,仆佩服之至。上下近千军民,亦深感王妃之德。”
“你倒是挺会说话。”裴妃淡淡一笑:“那日也是这般与梁兰璧、庾文君说的吧?”
邵勋愕然。
裴妃放下车帘,一时沉默了下来。
“启程去洛阳吧。”稍顷,她吩咐道。
“诺。”邵勋让人牵来马匹,翻身而上。
其他九人亦纷纷上马,散开在马车四周。
车驾缓缓而行,一路向西。
时值正午,日头正毒,只一小会,裴妃就又把车帘掀起透透气。
“梁兰璧之父、卫将军梁芬乃西州(关西)士人,与天水阎鼎等人相识,时常相聚。”辚辚车声中,裴妃温婉清丽的声音缓缓传出:“你既与糜晃糜子恢交好,就当谨慎从事。现时或没什么,可一旦局势有变,河南、河北、西州乃至吴地士人未必能意见一致,届时就会有影响了。你——稍稍注意点。”
邵勋悚然一惊,立刻答道:“谢王妃提点。”
果然,天下士人是有畛域之分的。
他其实隐约有这个意识,但没想到隔阂这么深。
衣冠南渡之时,好像河北(黄河以北)士人南下的就很少,河南士人南下的则很多。
至于关西士人,他还真不太清楚。
但似乎洛阳告破后,关西士人——主要是天水人阎鼎、武威人贾疋——将司马邺(晋愍帝)护送到长安,拥立为帝。
当时很多关东士人不愿去长安,要不要这样啊?
如果王妃不提醒,他还真可能踩这个雷。虽然未必会有多少负面影响,但他不是士族,对错误的冗余度很低,真没必要这样。
随后一路无话,在日头偏西之时,马车经上东门入城,直入司空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