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水与旱(下)

但凡谈到水利工程,大致有三类。幸运的是,广成泽都有。

第一种是沟渠。

渠,水所居也。

河者天生之,渠者人凿之。

简单来说,就是开凿沟渠,引河水灌溉。

广成泽是一个巨大的湿地,外围有七条大河、十几条小河流入,输水量巨大。

如今很多已经开始耕种的农田就靠沟渠灌溉,这是最简单、最传统的水利工程了,秦汉时代就开始大量出现。

渠又分自流渠和提水渠两种。

前者水面高于农田,挖好沟渠后,水自流也。

后者水面平行或低于农田,需要用水车提水。

邵勋方才转悠的时候,就在思考一个问题。

这会是春汛时节,按理来说河流水位要大涨的,但部分提水车已经无法运行了,水位低得可怕。

这可是“国家工程”,少府工匠制作的水车,用了也没多久,不存在质量问题。

其实有眼睛就能看到,春汛不汛,问题很大。

第二种水利工程曰“陂”。

陂,池也。

陂得训池者,陂言其外之障,池言其中所蓄之水。

简单来说,就是人工水库。

广成泽的湖泊太多了。

历史上直到唐代,广成泽经过一个小冰河时期三百多年的淤积成陆,面积已经缩小很多,但汝州仍有三十六陂,其中位于梁县的黄陂(非湖北黄陂)最大,灌田千顷——事实上三十六陂大部分位于梁县。

一個人工湖(黄陂)就灌溉十万亩农田,可见此地上好的农业资源。

此时的广成泽,面积远大于唐代,水资源更加充沛,可以说是一片原始狂野的沼泽风貌。几年的人工开发,也只是驯化了一小部分罢了。

邵勋走了一圈后,焦虑心情有所缓解,对褚翜说道:“若大旱来临,河流不定会不会断流,陂池尤为关键。这是你们整饬出来的最大的陂池吧,何名也?”

褚翜扭头问了一下。

他来得晚,没参与前几年的水利工程,在得到确认后,看了一眼邵勋,道:“此为‘邵公陂’,可灌田千余顷。去年深秋新辟的田地,全靠此池灌溉。若事急,恤田离此不远,亦可调屯丁挑水浇地。”

“这……”邵勋愕然。

去年与岚姬泛舟湖上的时候,还没有名字呢,怎么现在就叫“邵公陂”了?

不过这个陂池修得是真漂亮。

湖畔修竹茂林,野花遍地,甚至还有成片的桑林。有些地方还修了石阶、码头,乘船可至远处的芝兰院。

此时湖面上已经有一些船在捕鱼了。开春之后,江河化冻,鱼儿肥美,捕一些上来熬汤,分给干活的役徒、屯丁,好让他们更有力气。

邵勋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邵公陂西北面是成片的荒田,去年开辟出来的,共一千三四百顷。

今年春天种了粟,由河北俘虏的石勒部众耕作,有七千余人,被编为冀州屯田军第二、第三营,由义从军派了几百人临时看管。

这片田地,邵勋原本打算交给洛阳三园退下来的庄户耕作的,但他们估计要到秋天才能南来,故先交给俘虏们种一茬,把荒地变得熟一点。

“若真有大旱,这些春种之粟,不知道能不能熬到秋收。”邵勋指着那些已长出稀稀拉拉粟苗的农田,说道。

众人面面相觑,既惊且疑。

大农褚翜只不过出于职责,看到今春雨水稀少,所以提醒了下,但其实也没太当回事,心里还想着说不定过些时日就连降大雨,水势汹涌呢。

但鲁阳公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让他也有些不淡定,下意识紧张了起来。

不会——真要大旱吧?

“唉,就这个天时,匈奴还不消停,还要打仗!”邵勋叹了口气,嘴里忍不住骂骂咧咧了起来:“不全力抗旱保禾稼,偏要打仗。打打打,尔母婢!待老子提兵北上,杀个人头滚滚,看你们还打不打!”

他现在是真的无法理解刘渊。

如果真有严重的旱灾,并州不可能不受影响,顶多程度稍轻一些罢了。

农业生产都受到巨大的影响了,你偏还要打仗,有病吧?

当然,他也知道,这可能就是农耕思维与游牧海盗思维的差异。

遇到灾害了,有的人第一时间想的是全力抗灾,减轻损失,有的人想的则是堤内损失堤外补,去别人那里抢劫,弥补损失。

即便刘渊本人脑子清醒,他的政权底色注定了还是强盗思维。

“郎君其实该庆幸。”褚翜斟酌了一下词句,说道:“去岁种了冬小麦,再有两三个月就能收了。即便真有大旱,也不是一下子来的,我等辛苦些,日夜督促,定保夏收无虞。”

邵勋舒了口气,觉得确实不该给底下人增添负能量,于是笑道:“褚君说得没错,纵有大旱,我料盛夏时节最严重。五月便可收麦,这批粮食咱们一定要拿稳了。”

“诺。”众人神色稍振。

“若夏日果有大旱,这批冬小麦真的救命了。邵师未雨绸缪,明见洞察,实乃万千百姓之恩人。”典书丞毛邦说道。

邵勋习惯性摸了摸他的头,旋即想到毛二十八岁了,再不是当初那个伤了脚踝,哭泣不已的孩童,便收回了手,笑道:“就你会说话,不肉麻么?”

毛二一脸正经地说道:“邵师来之前,司州种冬小麦的人很少。而今很多,不但多收了粮食,还有可能避开大旱,不知道能救多少人的命,此非恩德耶?”

毛二这么一说,其他人各有所思。

大旱意味着歉收,歉收意味着饥饿,饥饿意味着动乱,而动乱又会让更多的人无法安心耕作……

这样一连串下去,不出两年,白骨蔽野,人皆相食矣。

从这个角度来说,鲁阳公至少在司州活民无数,为他立生祠都不为过。

“我宁愿没有大旱。”邵勋叹了口气,说道。

中原连年战乱,人口本来就不算多,再这么下去,北方还能剩多少人?

就像权力真空会被人填补一样,土地真空同样会有人来填补。

国朝才几十年,北方草原已经有几十批胡人南下。

他们填满了并州、幽州、雍州,就会往司州、冀州、豫州挺进,一步步深入内地。

刘渊治下的五部匈奴,男女老少加起来不会超过五十万口。

但你真觉得击败这五十万男女老少就算完了?事实上,这几年还不断有胡人南下。

关中的人口比例已经反转,邵勋不知道是不是史上第一次胡人数量超过汉人,目前显而易见的事实上,关中汉人百姓在往河南、南阳流出,胡人在不断迁入,比例还在继续缓慢地失衡。

将来若平定关中,不知道要花多少力气同化这些胡人。

整个南北朝,或许就是在经过这样一种“腾笼换鸟”之后,整个北方进行了痛苦的三百年大融合。

如果此时能保有足够的主体民族人口,或许融合就不用这么长、这么痛苦了。

“好生做事吧,一有情况,即刻来报。”邵勋挥了挥手,离开了。

“诺。”

******

广成宫位于崆峒山山顶,宫殿外有一个小广场,面积不大,但雕栏玉砌,十分考究。

春日的暖阳之下,邵勋躺在椅子上,默默想着事情。

三月发生了一件事情:荆州都督、高密王略薨了。

他一死,原本还打算过两个月再回京的司马越坐不住了,立刻经荥阳入京,还带着两万多兵马。

这几年,司马越势力消亡得有点快。

先是范阳王司马虓暴死。

接着是新蔡王司马腾为汲桑所杀。

现在是高密王司马略病死。

司马懿四弟司马馗这一脉,人丁也开始凋零了。

现在仍然掌握着权力的,不过是镇关中的南阳王司马模,以及太傅司马越本人罢了。

司马越入京后,第一件事是自解兖州牧,领司徒。

王衍则当了太尉。

又以王敦为扬州刺史,尚书右仆射山简为荆州都督,镇襄阳。

另外,以王秉为左卫将军、何伦为右卫将军,把兵力最雄厚的两支禁军掌握在了手里——右卫将军裴廓下课,换句话说,被清洗了。

而这,多半只是司马越将要进行的清洗风暴的第一步。

他离开洛阳太久了,官员、禁军之中对他阳奉阴违的人太多,现在清洗还来得及。再晚一些,事情会棘手很多,甚至完全清洗不了。

邵勋暂时只收到了这么多消息,但已经够他分析很久了。

“太傅还需要王衍。”宫人们洗了一些桑葚,羊献容令其自散,亲手端来一盘摆在桌上,轻声说道。

“他现在是司徒了,不是太傅。”邵勋说道。

他刚来洛阳时,司马越当的是司空。

跑路徐州一年零七个月后回京,当了太傅。

这次在许昌、鄄城、濮阳、荥阳之间转悠了两年后回京,又当了司徒。

不知道折腾个什么劲。

王衍跟在他后面也是一路换着三公当,从尚书左仆射升任司空,再任司徒,现在是太尉。

“你很担忧?”羊献容毫无形象地趴在桌上,看着邵勋,问道。

“我确实很担忧啊。”邵勋无奈地说道:“若我是司徒,确实也会想着清洗朝堂、禁军,但现在真不是好时候。”

“为何?”

“一清洗难免收不住手,届时朝堂上人人自危,禁军中则人心涣散。”

羊献容摆弄着一颗桑葚,问道:“伱在广成泽,拥众逾万,怕什么呢?”

“我怕刘渊趁势杀过来。”邵勋说道:“今年很可能大旱,整个河南不说颗粒无收,但肯定会大大歉收,若还遭到战火摧残,明年百姓怎么活?”

旱灾来临后,最危险的不是当年,而是第二年。

因为当年多多少少还有些存粮,能勉强对付过去,那么第二年呢?

按照经验,大旱之后很容易迎来蝗灾,若明年蝗灾大面积爆发,那可真是致命一击。

邵勋怀疑,这次是不是河南受灾最严重?

最近几天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历史上洛阳最后陷落,与陷入严重饥荒不无关系。

这固然有漕运被刘汉大军切断,外地赋税无法运入京中的关系,但洛阳周边旱蝗连续爆发,肯定也是一大因素。

这一次大旱,河南多半是重灾区。

与河南相比,并州、冀州、扬州、荆州可能没那么严重。

这可真是天要亡大晋,没有办法。

连老天爷都不帮你啊!你是不是做过什么让老天爷很不高兴的事?

天降灾害,让原本还可勉强守住的洛阳彻底崩溃,晋、匈实力对比发生重大变化——农业社会,旱灾、蝗灾造成的伤害,可能远远超过战场上的损失,纯属降维打击了。

“这个世道,人皆自保而已,只要熬到五月,慢慢把麦子收了,还怕什么?”羊献容歪着头看向邵勋,问道。

“单靠一个广成泽,可打不过匈奴。”邵勋开了个玩笑:“若洛阳守不住,我怕是要带着你跑了。”

“带我……一个人跑?”羊献容轻声问道。

话说完,脸微微有些红。

邵勋伸出手,慢慢靠近羊献容的嘴唇。

“你……”羊献容想往后缩,但好像全身力气使不出半分一样,完全被定住了。

邵勋擦了擦她嘴角的桑葚汁,说道:“肯定会带上你。”

羊献容的脸又像去年正旦的那个清晨,血红血红的。

“你想好了吗?”羊献容把脸埋在手臂中,闷声问道。

“想好什么?”邵勋不解。

羊献容扭过头去,看着山下,轻声说道:“你若招惹了我,家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都要遣散掉。”

邵勋的手仿佛触电般迅疾缩回,枕在脑后,看着远方的白云,轻轻晃着躺椅,不说话了。

羊献容的眼中起了层水雾。

她真的有些委屈。

出身名门,还是皇后,纡尊降贵垂青于你,你还不知足……

但很快,她又记起太极殿刀光剑影之中,邵勋对她说了一句“别怕”。

又记起逃难到梁县时,邵勋披甲执刃,站在门外守了一整夜,安抚她惊魂未定的心绪。

又记起新春之时,邵勋用皴裂的手指,在寒风中为她准备爆竹。

又记起他亲口对她说“以前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羊献容又有些迷茫了。

“人生无常。”邵勋突然说道:“譬如这香兰——”

说着说着,邵勋起身走到栏杆边,指着外边的兰草,说道:“生于春夏之间,幽雅清秀,风姿卓然。然由夏入秋之后,白日渐短。袅袅秋风起时,岁华尽摇落……”

“你在笑我?”羊献容瞪了他一眼。

“我在说我自己。”邵勋走到她面前,轻声说道:“人生无常,以后的事情谁都无法预料。我有很多事要做,我的野心很大,我又有些妇人之仁,想要挽救这个世道,挽救很多百姓的生命。与匈奴的战争,不知道要打多久,兴许哪天我就兵败身亡了。就像这香兰,初时葳蕤幽独,卓尔不群,最后零落成泥,芳意无成。”

“我确实不敢招惹惠皇后,臣告退了,一会还要去看看堤塘。”

“堤塘是惠皇后遣人督造的,或可救活许多百姓,臣感激不尽。”

说罢,转身便下了山。

待到山下时,悄悄擦了擦额头的汗。

羊羊还没想通,不如去范阳王妃那里坐坐。

当然,这是玩笑。

邵勋很快来到了银枪军的驻地,开始操练军士。

天灾么得办法,能做的已经做了。

如果有可能,他希望今年的主题是抗旱救灾,但很显然这是痴心妄想。

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战争史。

互相厮杀才是主旋律。

匈奴要来,那就来吧,大不了痛痛快快杀一场。让刘元海这种趁火打劫的人看看,你的人就是一群狗屎。

第五章 程府宴第十七章 战争季(下)第一百十九章 叮嘱第九十三章 汝南行(上)第五十二章 敲定第六十七章 翻天覆地的变化第一百二十章 分赃第一百四十六章 太原布置第八十章 俸禄第九十六章 朝贺(上)第九十章 官僚系统(上)第一百二十八章 偶遇第五十八章 夜宴第一百四十八章 斗而不破第一百八十章 “滚”第一百五十八章 置气第三十章 塑造第五十六章 大妇第八十三章 仪典第九十四章 汝南行(下)第一百五十五章 集结第一百十章 派别第一十七章 后路第二章 军户第四章 长史与司马第七十一章 重建边防第805章 汾水(上)第一百零三章 歌舞升平第821章 哭秦庭?第一百七十六章 城陷与选择第一百三十三章 试点第八十一章 最后时刻(下)第二百零五章 控制力第十四章 伟力第一百三十九章 高朋满座第一百六十五章 正奇第九十八章 肃清第一百二十六章 汤池第一百三十六章 谈,都可以谈第四十七章 坚定守住(月票加更7)第九十章 官僚系统(上)第十三章 临走前的布置第一百十一章 不走!(为盟主小蔡想睡觉加更)第一百五十一章 利益交换第二十六章 谶纬第九十八章 家人第二百零五章 控制力第900章 遇见第一百七十三章 袭扰与前进第一百三十二章 烂透了!第十八章 孤魂野鬼第一百七十二章 聪哥的担忧第九十章 开诚布公(下)第四十六章 哭笑不得第一百十八章 事已至此第一百七十九章 对付第一百四十九章 糊弄过去了?第一百二十一章 情报第一百七十六章 中常侍第一百十九章 又菜又爱玩第一百十四章 无能为力第801章 政务第一百零三章 后妈养的小团体第五十章 走(为盟主大筒木月加更)第八章 你怎么报答我?第十九章 不堪一击第二十六章 迂回第十三章 无题第一百二十一章 文石津第八十六章 “反贼”巢穴主角养兵数量第一百三十三章 深夜第二十一章 用什么脑子打仗,拼了!第一百二十八章 站队第一百零三章 歌舞升平第一百四十二章 出差之人第二十九章 说客第四十七章 “满城之战”第一百四十八章 送礼(为盟主道哉反也加更)第八章 项目推介第795章 官员第三十章 塑造第一百零五章 云中坞第八十四章 掀桌子第五十五章 诸项安排第一百零九章 借钱第一百四十八章 淯水(上)第一百七十一章 二百四十里草原、中原兵制第六十三章 望日第四十五章 女人男人第六十一章 大局已定第四十四章 势力(上)第一百七十四章 我徂安阳第943章 众望所归第922章 因果第二十四章 许昌与洛阳第三十六章 料理(上)第一百二十八章 偶遇刘裕灭南燕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