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县已经被围好几天了。
侯飞虎部抵达城下后,兵力不足以包围城池,只屯于城南一侧。
他们也不担心守军溜掉,甚至隐隐期待他们弃城逃跑。毕竟,强攻城池死伤太大,衔尾追击就要简单多了。
刘曜没有突围。
他不傻,能突围到哪里去呢?到处都是敌人,跑不出去了啊。
因此,他选择了固守此城。
兵力不多,只有三千余人罢了,包括最初随他逃回来的千人,以及随后陆陆续续收容的上千败兵,最后又在城内征发了千余壮丁。
愿意跟他回来的兵,纵然士气不高,却是愿意死战的。
侯飞虎已攻过两次城,都是被他们击退的。但临时征集的千余壮丁就不太行了,故需要激励下士气。
刘曜知道该怎么做。
大军直接上门,将城内有姿色的妇人抓了出来,送给所有人玩弄。
最绝的是,其中一些人还是征发的丁壮的亲人。
但人就是这么悲哀、懦弱,人越多越如此。眼睁睁看着亲人被玩弄,却不敢阻止。
当然,也有少数刚烈之人站出来怒斥,但很快被镇压了。
接下来就是狂欢,失去了廉耻、人伦,堕落成了野兽。
几家空无一人的商铺被改造了一下,每时每刻都有老弱妇孺被牵着进去。
刀斧剁得案板嘭嘭直响。
被拉进去的老弱妇孺前一刻还在帮助处理食材,或者生火烧水,第二天就消失不见了,没有任何反抗,没有任何波澜,让人惊愕不已,却又觉得理所当然。
毕竟,这个世上还有很多降兵先哭泣着给自己挖坑,然后被推进去活埋,一点不带反抗的。
大概都丧到了极点,都疯了吧。
刘曜对此熟视无睹。
乱世之中,什么没见过?公然开铺子卖“牛羊肉”的还少吗?最肥美、最受欢迎的肉谓之“不羡羊”,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个世道,礼崩乐坏,全员恶人,不知道要什么样的英雄人物才能将其扭转过来,重建秩序。
刘曜自问没这个本事,他只是在乱世中随波逐流罢了。曾经一度浮出水面,甚至站立于潮头,风光无限,但终究要没入水底了。
大概,这就是乱世中人的宿命吧。
城外又擂响了鼓声。
侯飞虎派出了一批抓获的俘虏,发起了凶猛的进攻。
俘虏身后,则是河南丁壮。
河南丁壮之后,还有新赶来的府兵及其部曲。
按照次序出击,誓要把此城攻破,擒杀刘曜。
仓促之间,潞县城内并没有充足的守城器具。之前的两次进攻,他们也已经消耗了数百敌兵,接下去猛攻猛打,是有机会赶在梁公抵达之前破城的。
不过他可能要失望了。
四月二十七日,邵勋的大纛出现在了潞县城东,无边无际的人马几乎填满了山谷。
羊聃奉邵勋之命,驱赶壶口关降兵四千余人猛攻潞县。一时间矢石横飞,战况激烈无比——竞争,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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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虎此战打得不错。”邵勋拍了拍得意门生的肩膀,道:“丹朱岭地势艰险,你屡次遣人绕道,虽然没成功,但分薄了匈奴兵力,令其顾此失彼,最终尽得全功。”
侯飞虎听了,微微感动,道:“诛得刘曜,才算尽得全功。”
邵勋扭头看向战场。
侯飞虎、羊聃各自驱使降兵攻城。
降兵哭丧着脸,士气低落到了极点,在晋军的压迫之下,无奈上前。
隆隆鼓声之中,无数人自云梯车中涌出,然后顺着长梯往城头直冲。
城墙内外尸坠如雨,血腥无比。
降兵很快被击溃了,然后轮到了河南、河北的丁壮。
方才这一波消耗,大概又搞死了三百多守军。
刘曜兵太少了,耗几天差不多就能将其耗光。
邵勋已没兴趣看了,对羊聃、侯飞虎说道:“城破之后,将校皆戮,降兵送往汴梁挖沟。刘曜能擒则擒,不能擒杀了算了。”
“遵命。”羊、侯二人齐声应下。
临行之前,邵勋马鞭一指北边,问道:“我记得,自上党向北有两条道吧?”
“是。”侯飞虎回道:“有正北和西北两道。一条经武乡,一条经铜鞮、襄垣,其实离得很近。”
“金正。”邵勋唤道。
“末将在。”金正顶盔掼甲,哗啦啦走了过来。
“你领银枪右营、落雁军为先锋,即刻出发,走西北道前往晋阳。”邵勋下令道。
“遵命。”金正大喜,应道。
他研究过舆图,知道这么一条道路的存在——若细节不太清楚,还有几个向导一起带路。
简而言之,自潞县西行二十里,然后折向西北走四五十里,至屯留县。
自此县再往西北行九十里至铜鞮(dī)县,然后折向东北走四十里至上虒(sī)亭(今沁县)。
自上虒亭西北行一百五十里左右,越过两道山岭,至祁县东南,这就进入太原盆地了,离晋阳不过百余里。
其实不近,总计四五百里,且山道很多,并不是很好走,但在并州打仗怎么能没爬山的思想准备?
金正不在乎,甚至已经等不及了。
其率部离开后,城头城下的战斗愈发激烈了,入夜后仍然没有停息。
二十八日午后,府兵也开始上阵了。此时,跟随刘曜回潞县的一千五百败兵已损失近半,城池摇摇欲坠。
邵勋率军离开了潞县,往西北方向进军,至夜走了十七里,露宿于道途,并打算在此停留几日,接见上党诸县豪族、酋帅们。
“此地何名?”临睡之前,他问了问亲军督杨勤。
“回明公,地名‘三垂冈’。”杨勤答道:“昔年刘聪遣将乔衷攻上党,王旷(一名王广)、韩柔救之,就败于三垂冈。”
邵勋缓缓点头,怪不得对这个名字如此熟悉呢,原来是刘聪攻上党那会发生过战事。
四月最后一天,邵勋于三垂冈置酒,接见各路降人。
而此时的刘曜,也到了最后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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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十时,颜如蕣华晔有晖,体如飘风行如飞……”
潞县城头,厮杀甚烈。
城楼之上,刘曜端起酒杯,面露悲怆,低声吟唱。
“二十时,肤体彩泽人理成,美目淑貌灼有荣……”
整顿完毕的降兵被晋军驱使着,再度攻城,与以往的袍泽狠命厮杀在一起,城头之上血肉横飞,生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快速流逝着。
刘曜扫了一眼自己的亲军,没剩多少人了,眼泪止不住流下,都是跟随他多年的好儿郎啊。到了这会仍然悍不畏死,但却死得毫无价值。
“三十时,行成名立有令闻,力可扛鼎志干云……”
降兵又一次被击溃,死伤惨重,狼狈退去。但几乎没有任何喘息之机,又一队河北丁壮冲上城头,与潞县丁壮战在一起。
并州丁壮与河北丁壮,实力其实差不多,或者说并州丁壮更强一些,因为这里实在太惨了,不强根本活不下去。
但打着打着,他们依然有些吃不住劲,竟然被打得节节后退,快顶不住了。
“四十时,体力克壮志方刚,跨州越郡还帝乡……”
刘曜放下酒杯,目视城头。
刚刚下城休整没多久的亲军被迫上城,增援潞县丁壮,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河北丁壮给杀得胆寒,滚落城头。
战斗结束之后,亲兵们几乎人人带伤,个个气喘吁吁,几乎无力再战。
死期就在今日!
刘曜万念俱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继续吟唱。
“五十时,荷旄仗节镇邦家,鼓钟嘈囋赵女歌……”
鼓声之中,第三批人冲了上来,这次是陈留府兵及部曲。
这些人当府兵时间不长,不存在多少技艺,胜在装备不错,士气高昂,冲上城头之后,如同猛虎一般,直冲直打,将潞县丁壮及刘曜的亲兵一起向下赶。
这一次,匈奴人是真的强弩之末了。
无论怎么厮杀,无论抱有多少必死之心,就是无法将这些人赶下城头。
双方不断惨叫,不断有人倒下,但仔细看看,守军人数如同骄阳下的冰雪一般,快速消融着。
“六十时,年亦耆艾业亦隆,骖驾四牡入紫宫……”
热烈的欢呼声中,守军终于溃了。
涌上城头的晋军之中,一体态雄壮的汉子手持大砍刀,一边追杀,一边大笑:“谁敢挡我冯八尺!”
蓦地,他突然看到了刘曜所在的位置。
几名袍泽也看到了,于是争着冲了过去,意欲夺此泼天大功。
刘曜饮尽最后一杯酒,哈哈大笑:“唱不下去了。”
说罢,扔下一柄火把,熊熊烈火立刻燃烧了起来,将整个城楼笼罩。
冯八尺等人下意识停住脚步,目视火光之中的刘曜,尽皆不语。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大火中传来了依稀的歌声。
火势越来越猛,噼啪作响。
片刻之后,城楼已不堪重负,轰然倒塌,将刘曜的整个身形淹没。
冯八尺叹了口气,道:“我还不屑于斩死人头颅,去城下耍耍。”
其他人你看我,我看你,也都走了。
城内还有最后的抵抗,但已经无关大局了。
入夜之后,所有战事归于平静,潞县被三万余围城大军攻克。
汉中山王刘曜自焚于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