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献容气鼓鼓地回到温明殿的时候,庾文君遣人送来了一些比较稀罕的西域香料——匈奴占据关西后,此物大为减少,价格也激增。
脸色阴晴不定许久后,最终还是收下了。
老实说,她都不屑于对庾文君出手。
梁王妃是傻子,梁王可是个精明人,她不想多事。
开基之主的威望太高,斗来斗去,其实最后还不是看他自己的心意?
这种死人堆里滚出来的人,心硬似铁,百折不挠。
如果没什么巨变,很难改变他的固有想法。
裴灵雁应该是最了解他的人,她的重点放在培养儿子上,何尝不是煌煌正道呢?孩子能力出色,才能打动梁王,其他都是白费。
生了一会气后,她默默来到书房,整理各种文具、书卷,然后又来到卧室,铺好了床榻。
今晚是不可能穿皇后冕服了,因为她不乐意。
庾文君此时正陪着邵勋在光极殿召见几个庾氏子弟:庾亮、庾蔑、庾条。
庾氏族人出仕的其实不少。
在洛阳那边,有尚书令庾珉、给事中庾怿、洛阳令庾冰。
在梁国这边,则有相国庾琛、西阁祭酒庾蔑、仓曹令史庾条。
在青州,有别驾庾怞。
至于在颍川、汝南、襄城、河南等郡担任中正、功曹乃至县一级官员的庾氏子弟,还有八九个。
声势还是不小的,只不过水平都很一般。
庾怿任给事中多年,没甚建树,目前就是给伯父庾珉打配合的,在朝中混资历罢了。
前些时日,吏部曹尚书梁芬请以庾怿为汲郡太守。相国庾琛避嫌,没发表意见,邵勋决定让庾怿试试看,大笔一挥同意了。
庾冰年纪轻轻就担任洛阳令,表现马马虎虎吧,不差,把诸般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邵勋也在观察他。
官场上对庾冰其人的非议不少,主要原因就是讥讽他依靠家世出任洛阳令,而且年纪太轻,让人嫉妒。
想要成为一个高水平的政治人物,能力是一方面,心性也很重要。邵勋会继续观察庾冰在洛阳令任上的表现。
庾条纯粹是年纪到了,该出仕了,但不知他能力如何,于是先安排个事务官:幕府仓曹令史。
仓曹令史主要与仓谷打交道。
事务很繁琐,但不复杂。要想不出纰漏,就得经常跑。邵勋想看看他愿不愿意吃苦,别整天待在衙署内偷懒。
庾怞、庾蔑都是庾衮之子,这俩之前主要是帮邵勋跑腿,联络各路人马,功劳还是有的。
原幕府西阁祭酒胡毋辅之病逝后,庾蔑接任其职——胡毋辅之死得很痛苦,邵勋听闻后,感觉他肯定得了肝硬化,喝酒喝得太狠了。
庾蔑当上西阁祭酒后的第一件任务,就是前往盛乐面见拓跋郁律,索要代、雁门二郡。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搞不好有杀身之祸,邵勋微微有些不忍,于是反复叮嘱道:“元度去了盛乐,该怎么说话,须得好生斟酌。安邑卫氏与拓跋有旧,我会令卫展派些子弟随行,以作转圜。”
“遵命。”庾蔑脸色有些严肃,应道。
这么些年来,他干的就是刀头舔血的活计,比如不止一次出使上党。
现在又要去盛乐,好像在使者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了。
人一旦被贴上标签,再想改行是千难万难。
他其实不想当使者,也不想在幕府或中枢,更喜欢当地方官。
太守不行,给我个县令也能接受啊!可惜一直没这样的机会。
“若有机会,多多打探拓跋氏内情。”邵勋说道:“代、雁门二郡我肯定要收复的,此乃刘琨私相授受,朝廷并未允准。不得此二郡,边地不宁,拓跋氏可随意出入并州、幽州、冀州。”
“你也不要怕。拓跋氏若敢刀兵相向,我自提兵北上,与其一会。当然,我今年不想打。其间分寸把握,你要有数。”
“是。”庾蔑应道。
这就是要求他说话要硬,不能被人随意拿捏、轻视,但也不能硬到没有变通、转圜的余地,因为发动战争的时机还不成熟,确实得好好思量一番。
和庾蔑交代完后,邵勋又看向庾条,换了一副笑脸,道:“幼序,当年看你还是个顽童,一眨眼这么大了。在仓曹干得舒心么?”
“姐夫——”庾条抬起头,刚说两个字,就被庾亮瞪了一眼。
“无妨,今日都是自家人。”邵勋温言道:“去掉正月,今年才过去一个月,幼序已经巡视了洧、敖二邸阁,非常勤勉。今后得坚持下去,你不跑,可不就全靠底下人糊弄么?你跑了,他们想糊弄你,就要更多的钱、联络更多的人,暴露的可能性大增。此为正道,勉之。”
“是。”庾条低头应道。
“季坚。”邵勋又看向庾冰,道:“去岁审理、处刑匈奴降人,你做得很不错,深得快、准、狠三味。筹粮、发役、征兵之事亦很不错,送过来的兵都粗粗整训过,中护军对此赞不绝口。”邵勋先夸了一段,让庾冰有些振奋。
庾文君也很高兴地看着这个兄长。
庾亮则一副老大哥的模样,用欣慰的表情看着弟弟。
“唯有一事不妥。”邵勋突然说道。
庾冰一个激灵,立刻坐正了身子,洗耳恭听。
“吾闻不少公卿巨室又开始圈地置庄园了。”邵勋摇了摇头,道:“你对他们太纵容了。洛阳的地我都有用,让他们吐出来。”
“大王,那些地本来就是他们的啊,只不过原来荒弃了而已。”庾冰忍不住说道。
“放弃多少年了?以前怎么不见他们来收拾?王弥一败,个个重新治宅建庄,招募庄客。洛阳才多少地,早晚被他们瓜分干净了。”邵勋说道:“既然扔了,那就是不要了,朝廷自然收走重新分配。此事很重要,你不要畏难,我让禁军配合你。若禁军使唤不动,我带银枪军去收地。”
庾冰这下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了。
他想了下,突然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妹夫将来多半想定都洛阳,他肯定不希望看到洛阳附近全是公卿的庄园。
当年曹孟德在许昌住得好好的,慢慢就跑去邺城了,未尝没有许昌几乎被士族庄园包围的恐惧感。
考虑到妹夫安置四万黄头军的举措,以及在汴梁不断清查田亩的行为,他非常想让尊奉他号令的军队、官员住在都城旁边,这就需要给他们分发大量田地了。
“是,回去后就着手清理。”庾冰回道。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到了王衍的金谷园……
不过那是妹夫送给王衍的,却不好动。
王衍动不了,其党羽还是有机会动一动的。
王夷甫常年在洛阳把控朝廷,其党羽也多在洛阳,这两三年治宅垦田的可不少啊,似乎可以给他们来几记闷棍。
说到这里,邵勋有些口干舌燥。
庾文君挥了挥手,宫人们纷纷上前,给众人倒茶。
庾文君亲自起身,给夫君倒了碗茶。
庾亮端起茶碗,刚想喝,却见梁王已放下茶碗,似要开口,于是顿住了。
可谁知梁王很快又端起茶碗,再喝了一口。
庾亮纠结片刻,终于端起了茶碗,刚端到嘴边,却听得“元规”二字,手一抖,差点洒了。
“汴梁停建,想必你无甚事做了。”邵勋看着他,说道:“所以就终日窝在平阳,饮酒纵乐?”
“大王,度支曹拨不出钱粮来,我亦无能为。”庾亮一边说,一边观察邵勋神色。
他吃不准梁王对他不满是因为“无甚事做”,还是“饮酒纵乐”,抑或是二者皆有?
“你手底下好几万人,都在做些什么?”邵勋问道。
“去岁汴梁停建后,仆让他们去耕田了。就在浚仪、开封二县,自食其力。如果今年度支能发下钱粮,我便把他们叫回来,续建汴梁。”庾亮说道。
“此事干得不错,这么多年有长进了。”邵勋说道:“似乎当年在广成泽时,你就管着屯丁们垦荒种地,可谓驾轻就熟。五月就收麦了,届时或有一定粮草,你调拨人手,将其运往平阳、晋阳、邺城三地。”
“是。”
“河南真的一点粮都没有了?”邵勋加重了语气,问道。
“不多了。”庾亮倒也没有瞎说,去年河南大部分郡县只有一季粟收获,哪来许多粮食?河北赈灾用去大半,或还剩一点,但都是各家保命的老底,如何肯轻易拿出来?
“罢了,是我欲壑难填。”邵勋叹道:“五月麦收后,尽量补足空荡荡的邸阁,你差人往并州多送一点,明年我有用。”
“是。”庾亮回道。
他手下那几万人多为流民、俘虏、罪人,不修汴梁时就是农奴,拿来转输粮草正当其用。
他隐隐感觉到,妹夫似乎有对拓跋氏动手的冲动,而今唯一欠缺的就是粮草军资了。
“好了,就这么多。”邵勋扫视了下诸庾,笑道:“庾氏一门,竟然有如许多英才了。梁奴尚幼,将来就要靠你们这几个舅舅帮衬了。”
庾文君听了,只看着夫君,一眼不眨。
梁奴作为嫡长子,今年才五岁,确实堪称幼小,让她微微有些担心。
庾亮则喜上眉梢,与几个兄弟对视一眼,暗道随着梁奴年岁渐长,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不过还不能掉以轻心。王衍那老货,实在令人憎恶,得想办法打压一下。
和庾氏诸人碰面完毕后,邵勋便留在宁朔宫休养。
三月初,庾文君亲蚕归来之后,邵勋便召集人马北上离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