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支军队从阴山抵达了盛乐。
不过四五千人罢了,却携带了整整一万五千匹马,另有两千峰橐驼。
同是鲜卑,但这些人看起来比盛乐、平城的鲜卑人粗鄙多了,好勇斗狠,野蛮粗鲁。
不过停留了两天时间,就发生了十余起劫掠事件。
别说汉人、乌桓人了,就连本地鲜卑人都觉得他们烦。
生活环境不一样,风气、观念就会有差别。
「赶紧去并州送死。」兰寿路过这些人旁边时,暗暗咒骂了一句,然后驰马入驿,递交紧急军情。
兰寿只是个小小的「拂竹真」,鲜卑语中带有驿卒的意味,而且地位较低,属于「***」一类,但这并不妨碍他歧视从阴山北边大草原上过来的有自由身份的索头。
驿站门口还有几个「胡洛真」,鲜卑语「带仗人」、「持械人」之意,算是看门守卒。
「真」在鲜卑语中则是「某人」或「某类人」之意。
驿站还常驻一个「乞万真」,隶属于曹局,往来驿站、衙门之间,收发公函、军报,鲜卑语中「通事人」之意。
这些制度,建立其实都没几年。
早些年有萌芽,有零星的制度,但不成系统。
拓跋猗卢时期则有了大发展,置百官——当然,和汉地的百官一比,鲜卑制度又太过粗疏了。
但不论怎样,这个国家不断改革,制度在慢慢完善之中,特别是大量汉人以及汉化的乌桓、匈奴北奔之后,为他们带去了各种知识,整个国家进入高速发展时期。
这些改革派就是「新党」,以农耕势力为基本盘。
刚刚从阴山以北大草原上过来的索头以游牧为基本盘,属「旧党」。
说起来,拓跋代有那么点二元制度的意味了,弥合内部矛盾是其首要之事。
「兰寿?」乞万真王云喝了不少酒,眯着眼睛看向前来送信之人。
「是。」兰寿打开腰间包袱,将公函取出,交了上去,但并未立刻离开。
「说。」王云摇了摇头,拿出笔墨纸砚。
国中会读写汉字的人不多,尤其是很多军将贵人,身边不一定有通晓文墨的幕僚,很多消息纯靠信使带话。
「沃阳已发各部丁壮万余骑南下,缀上了晋贼的尾巴,但贼军凶悍,只能围着驰射,耗其锐气,减其人丁。刘将军请发阴山劲兵五千,与晋贼决一死战。」
王云笔走龙蛇,很快写完了。
待墨迹稍干之后,吹了吹,放到一旁,然后又拿出另一张黄纸。
「参合陉已集兵三万有余,然乏箭矢,诸部贵人联名乞箭十万支。」
王云继续写着。
「岱海的贵人们鞭挞前去征收粮草的官吏,扬言既然拿不下并州,就该撤军了。」兰寿继续说道。
王云愣了愣,将黄纸收起,拿出一片木牍,开始撰写。
「贺傉率军东出后,有贵人辱骂,贺傉不能制,诸军愈发轻视之。」
王云沉默片刻,取出一张白纸,开始书写。
晋贼突袭中陵川,依据各方传来的消息,其众当在六七千的样子。
为防盛乐等地遭袭,各地调集了胡汉百姓五万余丁,把守各个道口,防其北窜,同时有好几支骑军追袭而去,或正面冲杀,或袭扰疲敌,总之一定要弄死这帮人。
另外,阴山以北那些野蛮不开化但比较悍勇的索头部落也奉命选调精锐南下,至盛乐等地领取甲胄、器械,分兵数路,围追堵截。
这一部分大约有二万人。
也就是说,此番总共调集了七万人丁围堵、追杀这几
千晋军,规模不可谓不庞大。
要知道,拓跋代的各族成年男丁加起来也就三十多万人,这一口气就动用了五分之一,力度非常大,消耗也很大,带来的反对声音非常大。
王云虽然经常醉酒,但他心思细腻,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了盛乐内外不同寻常的气氛。
祁夫人渐渐变得活跃起来,很多原本既不是新党也非旧党的中间派开始倾向她了。
他们的诉求只有一个:既然此番试探不理想,那就罢兵言和好了。
反正他们也展现了自己的威力,更摸清楚敌方的虚实:晋军确实厉害,但那种精兵实在太少,不足以对代国产生致命威胁。
双方谁都奈何不了谁,谁都没把握打赢,那不议和作甚?
唯一的障碍,可能就是拉不下面子的国主拓跋郁律了。
想到这里,王云下意识抖了一下,酒醒了大半。
拓跋猗卢被儿子六脩弑杀。
六脩再被从兄弟普根斩杀。
普根上位月余暴死。
普根之子始生只不过是个婴孩,八个月后也死了。
拓跋郁律会不会步他们后尘?
反正王云不太相信普根、始生父子是正常死亡,因为盛乐流传了很多真真假假的谣言,正所谓无风不起浪,很多事情说不清的,王云更相信这是党争的结果。
不过普根父子之死倒没对下层造成什么伤害。
上层争权夺利,死几个贵人而已,只要不爆发内战,都不算什么。
只希望后面如果再爆发政变,止于宫廷、上层即可,别牵连无辜百姓。
将公函收好放入木盒后,王云朝兰寿点了点头,唤上几名胡洛真,进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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忻口前线的双方确实已对峙半月有余。
但这并非意味着一点战斗都没有,事实上只是主力没动,双方的骑兵交战始终没停过,且多以千人规模的厮杀为主。
双方施展本领,正面冲杀,驰马互射,设伏包围等等,什么招都使过,伤亡数字不断上升,各自都很肉疼。
到了六月初十的时候,邵勋下令减少义从军的出击频次,因为长期的消耗战中,他们损失较大,战死者超过七百。
如果算上前期在岢岚河谷、石岭关战斗中的损失了,累积已达一千三百多了。
刘闰中带过来的上党骑兵损失也很大。
若放在以前,他早就跑了,但现在入了虏姓,又和太原孙氏联姻,儿子、伯父、从兄弟们也在当官,坛坛罐罐多了,一走了之的代价实在太大,故反复劝说治下各个氏族头领、部落大人们,各种许诺,各种讲情义,堪堪维持了下来。
当然,最麻烦的事情还是军粮匮乏。
河北那边也有坏消息,大雨连绵,旬日不绝,今年的粮食收成又很成问题。
去年刚刚安抚下来的灾民们搞不好又要变成流民。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江南也很困难。
去年并州、河北暴水,江南也发生了一定程度的洪灾,只不过没北方这么严重罢了。
今年江南的雨水仍然很大,且蔓延到了荆州及豫州南部数郡。
这样一来,至少南线可以消停了,双方该赈灾赈灾,该安置流民安置流民,该操练兵马操练兵马,相安无事即可。
民情如此,大将军府、梁国频飞书笺,请求罢兵。
双方都打不下去了。
水灾、蝗灾严重透支了中原的国力,再消耗下去地方上叛乱恐此起彼伏。
六月十二日,军谋掾张宾再一次提起了这个问题。
「先前大王言及"利速战,不利久持",今已相持二旬,徒空耗粮草耳。」张宾说道:「刘汉已遣兵东渡大河,四处袭扰,定胡、合河等地多处告警。潼关、蒲津关亦有敌兵东出,虽已退回,但此为试探,一旦刘粲决意大举东进,便是一场规模上十万的大战。今百姓疲敝,难以两面开战,仆请大王三思。」
「拓跋郁律怎么想的?」邵勋反问道。
「他也打不下去。」张宾说道:「南下之前,拓跋自恃武力强横,不可一世。经此两月,郁律怕是会清醒一些了,诸部贵人应该也萌生退意了。」
「匈奴与鲜卑关系不睦,大王与郁律战,只会让刘粲得渔人之利。迁延时日,长安、盛乐互相勾连,也未必不可能。」张宾又道:「这会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王宜速断。」
邵勋背着手,思考了一会。
军中粮草是机密,鲜卑人应该不太清楚他的困难之处。
当然,鲜卑人的难处,他也未必尽知。
现在他屯于石岭、九原,鲜卑屯于忻口,互相对峙。
如果鲜卑人不主动进攻,他凭借手头的这点兵力,不足以攻破忻口。
而鲜卑人也没能力攻城,至于野战的话,鲜卑人或许愿意,或许不愿意,但邵勋手头只有银枪中营六千战兵是比较能打的,但打赢了也不能让对面伤筋动骨。
更何况,拓跋鲜卑吃了亏,大概率不会再狂妄自大到拿骑兵冲击重步兵。
这场战争,注定没有结果了。
「大王,要想灭索头,非得悉发国中精兵,分数路进剿,战辅兵合计十万,役徒二十万以上,方有胜算。今还不足,再打下去,没有任何好处。」张宾说道:「大王好不容易有今日之局面,万勿因一时置气,而毁于一旦。」
「但议和之事,不能由我先提出。」邵勋皱眉道:「索头畏威而不怀德,若主动议和,恐为其觑得虚实,再生波折。」
「大王勿忧。」张宾说道:「郁律怕是也难以为继了。若实在担忧,可遣人带鲜卑使者回返忻口,一探索头虚实。」
邵勋微微颔首,问道:「以何人为使?」
「参军裴湛擅鲜卑语,可以其为使。」
「唤他过来,我要面授机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