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雀儿向北行进了一天之后,邵勋仍在阴馆城。
他随手翻看着其他地方送来的军报,没太在意。
索头于桑干水以南与陈有根交战数次,仅段部鲜卑取得了一次极其有限的胜利,其余三战皆北。
诸镇将、部大们心有畏惧,不想再打了。
好在拓跋贺傉似乎也不想打了。他趁着大胜,开始有序撤出,大队人马沿着桑干水上溯,准备增援平城方向。
陈有根强逼各路镇将、部大们尾随追击,死死缠住,目前尚无消息传来。
丁零翟鼠贡献了一个不太好笑的笑话:其人先奉陈有根之令西进,但比较磨蹭,半途听到陈有根战败的消息,立刻回返。
全程在做折返跑,把滑头演绎得淋漓尽致。
荆州方向,王敦大举北上,攻义阳,不利,复攻新野,杀太守庾方。
潼关以西的匈奴似有异动,有集结兵马东出的意思。
去年底他们斩杀了降而复叛的陈安,如今除了经营卑移山、朔方两地外,国中无大事,剩下的唯一“乐趣”就是给邵勋添堵了。
徐州方向,祖逖招募兵马,操练不休,再度北上的可能性不小。
这些消息邵勋大多没做出特别指示,唯有潼关方向让他多留了几分心力。
最后一道消息则是有关当今战局的。
贺兰蔼头终于得到了晋军大举北上的消息,这会已经召集兵马,开始东进。
别的不谈,这老小子占便宜的功力一流,竟然想趁着晋军北上吸引贺傉注意力的有利时机,边打边拉,将心思混乱的部落拉到他那一边去。毕竟,如今祁氏母子的态势相当不好,自盛乐出兵打击一番后,可以以战迫降,扩大自己的势力。
谁都想从祁氏母子身上撕咬一块肉下来啊。
六月初十,邵勋下令董武率三千瞎巴北上,前来阴馆城,自己则率银枪右营、亲军、义从军一部、洛南府兵及部分黄头军计三万步骑北上,渡过水之后,屯于北岸不远,开始招抚。
简单来说,王雀儿是打军事仗的,而他则是来打政治仗。
六月十二,马邑守将在观望许久之后,遣使接洽投降。
他本身是个杂胡,手头没多少丁壮,老弱妇孺倒是一大堆。
在盛乐方向出兵,以及殷熙统率的大队骑兵自城外呼啸而过之后,终于下定决心投降了——再不降,搞不好要被贺兰蔼头及晋军南北夹击,他不可能再继续骑墙下去,总要选择一方投靠的。
六月十三,水北岸的村庄内,诸位部大皆来拜见,但邵勋最感兴趣的还是其中一批晋人豪强。
“见得梁王大纛,几疑梦中矣。”
“虽言刘琨割让陉北,实则鲜卑早已自取之。”
“我等先在乌桓苛政治下,复有鲜卑蹂躏,苦不堪言,盼王师久矣。”
“我虽屈身事胡,然夏音不改,终日南望洛阳。”
“苦鲜卑久矣!”
邵勋坐在胡床上,看着面前一群二话不说扑通跪下的豪族,久久无语。
这都他妈的什么人啊!
有个叫续和的豪强,自言阴馆本地人,曾帮拓跋猗卢打过匈奴,忠贞无二。
“刘琨从事续孝宗(续咸)是你什么人?”邵勋问道。
“呃,宗族疏属。”续和说道:“续孝宗虽以上党为郡望,然续氏祖坟仍在阴馆。”
判断一个人郡望所在地有两个标准,一是出身谱牒,二是祖坟所在。
续咸祖上早早移居上党,在那边有开基始祖,续氏入了上党郡姓之中,显然分家了——当然,上党续氏好像已经被折腾得差不多没了。
又有名张通的豪强,自马邑而来,还递过来一份族谱,说先后被乌桓、鲜卑残酷压榨的就是他。
邵勋翻着簇新的族谱,多少有些无语,造假能走点心不?
“族谱上写着你家祖先乃汉末张辽从兄,但你方才又说乃张杨之后,到底是哪个?”邵勋问道。
张通脸色一僵,出门前没仔细翻,记岔了!
“大王,张通祖上是乌桓,他那族谱是前几天新编的。”有田氏土豪名田秩者,直接揭了张通的老底。
张通一听,顿时面红耳赤,道:“我家在马邑世代耕牧,你怎凭空污人清白?”
说完,又面向邵勋,拜道:“大王,田秩实乃鲜卑步度根族人后裔,曾为田氏部曲,后冒名顶替,以中夏名族自居。”
田秩气得破口大骂道:“我家乃齐国田氏苗裔,和鲜卑有什么关系?”
张通正待讥讽,却见邵勋脸色一沉,生生止住了。
邵勋将崭新的族谱还给张通,道:“族谱是真的。”
众豪强、部大们一见,差点晕倒,这也行?
王氏强忍住笑意,见到邵勋瞥过来一眼,顿时不笑了,还别过脸去,显然对之前捏她下颌不满,至今还记着呢。
邵勋又看向田秩,问道:“你家可有族谱?”
田秩愣了一下,道:“有……有吧。”
“你最好有。”邵勋点了点头。
獾郎、念柳、虎头三人站在邵勋身后,对父亲的处置叹为观止。
有时候,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些胡人本来就已经是坐地户了,建有庄园、坞堡,招募胡汉庄客耕作放牧,家族主要子弟虽然谈不上文采斐然,但也是读书识字的,他们愿意攀附名人,那就攀附呗。
时日久了,假的也变成真的。
“既是中夏名族,日后万不能附逆作恶。”邵勋继续说道:“你等或居于马邑,或耕于阴馆,或在楼烦故县有宅地,回去后给我整顿兵马,谨守疆界。若有鲜卑官员前来索取粮草、丁壮、马匹,缚之送官即可。”
“遵命。”众人一听,纷纷拜倒于地,齐声道。
“族中有弓马娴熟之子弟,可选送一二,我酌情编入军中。粮草、牛羊之类,送一批来此,壮我军需。”
“遵命。”
吩咐完这些后,邵勋又一人赐两匹锦缎,打发其归家。
接下来是各部部大们,主要是乌桓人,鲜卑、匈奴反倒是少数了,另还有一些托名乌桓或鲜卑的杂胡。
如果说那些半真半假的土豪们还犹疑不定的话,那么这些部落可就真的是来投奔可敦和什翼犍的了。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王氏的号召力可能一点不比其子什翼犍差,毕竟她是正宗乌桓贵人后裔。两者结合在一起,对这些部大们来说再无疑虑,直接投奔即可。
此刻面对部落贵人们时,王氏反倒不如前阵子那般应付自如了,显得有点缩手缩脚,偶尔目光游移,总要悄悄瞥一眼邵勋,见他没有反对,才敢说话。
“昔年国中大乱,新旧猜嫌,迭相诛戮。”王氏说道:“自此部落离散,拓跋势衰。今乞得晋师来援,征讨弑君谋逆之辈,诸君亦不能作壁上观。”
“是。”部大们听完,齐声应道。
“今远近归附之人已有六万余众,可出胜兵二万,当尽速集结。”王氏又道:“我才疏学浅,尚需诸位大人们襄助。复国之后,定封赏无差。”
邵勋在一旁默默听着。
这话倒没什么逾越之处,把前因后果都说清楚了,并且把自己摆在了一个低姿态的位置上。
不要给我整活,这就很好嘛。
王氏见邵勋没什么动静,心下大定,继续说道:“大晋梁王提劲旅北上,所过之处,心怀逆节之人束手,狼心狗肺之辈远遁。什翼犍——”
拓跋什翼犍正悄悄看着虎头等人,听到母亲喊他,立刻回过神来,正襟危坐。
王氏牵着他的手来到邵勋面前,道:“若无梁王,则无今日之事矣。从今往后,当以父礼事梁王。”
什翼犍虽小,但也知道“父”是什么意思,下意识有些抵触,但在接触到母亲严厉的目光后,最终妥协了,拜倒于地。
诸位部大们倒没觉得有什么,以父礼事之而已,又不是真的当他儿子,虽然这事确实有点面上无光。
但说实话,没有梁王,他们也不可能下定决心投奔过来,什翼犍也不会突然就有支持他的好几万部众。
再者,梁王的年纪当他亚父什么的也不算过分,甚至可以说非常合适。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当个儿皇帝、儿单于又怎么了?若不忿,以后强大了再找回场子即可。
邵勋咳嗽了一下,从腰间取下一块玉佩,塞到什翼犍手里,算是见面礼了。
随后便看向众人,道:“尔等若有亲朋好友,亦可唤其来投。早降者有功无罪,晚降者仅免罪而已,不降者尽皆屠戮,君等当晓谕诸部,让其切勿自误。”
部大们先看了眼王氏,见她不说话,于是纷纷向邵勋行礼:“遵命。”
邵勋仔细看着众人的表情,知道他们此刻心思各异,有的人甚至可能后悔投降了。
但没关系,在大势面前,什么小心思都没用,徒增笑料耳。
王氏母子的存在,加速瓦解了祁氏在雁门、马邑、新平一带的统治基础,让北伐大军打得更轻松,更顺利。
而他,也可以名正言顺地插手拓跋鲜卑内政。
什翼犍还小嘛,凡事但内里坐,外事自有亚父替他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