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让人分不清前后左右。
城内其实还有很多兵士,但最勇猛、最忠心、战斗意志最顽强的一批人已经战死在城头,或者位于其他三面城墙,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这会能拉来堵截的多为战力较低的轮换部队。
他们闹哄哄地排着队列,晕头转向,神色惊慌。
氏族头人们又气又急,破口大骂,但骂得空洞无物,对当前局势没有任何帮助。究其原因,唯有一声叹息,因为就连他们对步战也不是很懂。
兵力怎么配置?互相之间如何配合?谁攻?谁掩护?怎么编排小组?等等。
他们也只懂个大概,且越往下层越不懂。
战争,不是主将懂就行的,还需要一个强大的执行团队,这就是老兵和基层军官的重要性。
这会双方甫一相互遇,鲜卑人就乱了。
有人在列阵,有人则凭借着一股血勇莽了上去,还有人本来打算直接冲过去,却听到贵人呵斥,一时间进退两难,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
反观银枪军,他们往下冲时其实也乱了,但远远看到敌人之后,一身背认旗的军官立刻冲到了最前面,连声大吼。
二十余刀盾手越众而出,在他身后集结。
而在他们往前冲的过程中,其他人快速闪避,尽量不阻碍行动。
因为处于攻城战状态,绝大部分人都持步弓和短兵,这会已有军官果断下令弃刀盾,捡拾了一些鲜卑人遗留的长枪,至刀盾手身后集结。
捡到长枪的未必都是此人带的兵士,但这会也不计较了,看准认旗,端着长枪跟上去就是了,战后再归建即可。
弓手们本来也在往下冲,这会不进反退,不用军官吩咐,各自寻找地势较高且视野开阔之处,自由射击。
也有数十人跟在一名队主身后,在倾斜的马道上拈弓搭箭,准备齐射。
只短短一个照面,百战老兵的素质就体现出来了。
基层军官阅读战场的能力强,能快速做出应变。
老兵经验丰富,上头一个手势,袍泽一个眼神,就知道怎么配合。
最重要的是,他们是全职业武人,平时训练抓得很紧、很严苛,很多场景都提前演练过。比如当年邵勋在宜阳就给银枪军出过题目,“贼骑自后方来”,让他们演练应对之法。
倾力打造二十年的队伍,身被三仗,士气高昂,已经与这个年代其他势力的步兵拉开了明显的差距,虽然敌方步军的水平也在不断提升。
“射!”身背禽兽认旗的队主吹了一下自己准备的骨哨。
弓弦震颤之声此起彼伏。
一蓬蓬箭矢飞跃半空,落到三四十步外的敌军人丛之中。
队主看都没看身后,再吹一声。
果然,他的兵很快就准备好了第二支箭矢,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再度齐射一轮。
队主继续吹着。
步弓手们其实已经不需要听号令了,他们已经打出了节奏,甚至会自发调整射击的方向,尽量往人多的地方覆盖。
或站或蹲于高处的单兵步弓手们则瞄准有价值的目标,屏气凝神,连连施射。
从高处往下看去,敌军仿佛被狂风摧残过的草木一般,齐刷刷往下倒去,一排又一排,根本站不住脚。
“杀!”刀盾手齐声大呼,墙列而进。
“杀!”长枪手大喝一声,雪亮的枪头自刀盾手身侧伸出。
“杀!”一群勇气尚存的鲜卑人冲了上来。
“嘭!嘭!”之声连响,那是兵刃与盾牌交击的声音。
长枪闪电般刺出,千锤百炼的肌肉技艺把雪亮的枪头送到了脖颈、小腹、面门、大腿等部位,虽然这些鲜卑人大部分都未着甲。
刀盾手们趁势上前,环首刀斜斩而下。
惨叫声不断响起,空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阳光照耀不到的墙角阴影处,几乎成了一片暗红色的血肉地狱。
沙沙的脚步声向前移动。
军靴踩在血水之中,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
甲叶器械碰撞之际,“叮叮当当”之声连响。
粗重喘息之时,刀劈枪刺,“噗嗤噗嗤”的入肉之声不绝于耳。
空中血雨纷飞,地上尸横遍野。
银枪军的兵线仍在稳稳地向前推进着。
南城墙上,越来越多的军士涌入,一些人已经向城门方向冲去,开始清理堆在门后堵塞城门的杂物。
鼓声不绝,角声连绵。
银枪左营的将士们已经冲到了平城正中央,途中遇到了好几股敌军,全都如劈朽木,一击即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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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城城北的某间宅院内,拓跋贺傉坐在床前,直唉声叹气。
母亲祁氏已经病入膏肓,气若游丝。
尤其是前天城外齐声叫喊:“俟亥氏举大小部落十七,献东木根山以降。”
这个消息传过来后,贺傉还不敢相信,但母亲却神色黯然,竟然信了——也许,这是真的?
自此以后,母亲的病情急转直下。不过两天时间,已然昏昏沉沉,离死不远。
拓跋贺傉急得没法,每天都来房中看望母亲,期望她病情好转,并给出建议。
城中不是没有贵人劝他趁早出逃,逃去东木根山收拾余众,还有一战之力。拓跋贺傉觉得有道理,但母亲没有发话,他就始终含糊着,不敢做出决定,以至于不少贵人气得趁夜出走,不陪他玩了。
贺傉有些后悔,也有些反思,但这么多年下来,很多习惯早就铭刻在骨子里了。
小时候一旦做了什么错事,就面临着母亲严厉的斥责乃至惩罚。
就连父亲有些不妥帖之处,母亲也会毫不留情地指出来。但父亲征伐漠北,讨平河西,何等威望?母亲说他几句,他并不会放在心上,并不会真的生气,因为他有充足的底气。
但贺傉不行。他没功劳,没威望,没名气,性格懦弱,习惯听母亲的命令行事,甚至有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敢自己做主,以至于被外臣们轻视不已,无法得到他们的真心拥戴,比弟弟纥那还不如。
纥那好像已经走了,自北门而出,亡命狂奔……
而他贺傉,则坐困城中,守着病笃的母亲,彷徨不知何往。
门外不时有亲信、贵人探头探脑,欲言又止。
拓跋贺傉也欲言又止,但母亲已经陷入昏迷状态,他有心抛弃,终究有些不忍,最终只低着头,沉默不语。
窝囊了一辈子,被母亲训斥了一辈子,到头来还要陪她赴死。
拓跋贺傉只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不太完整。
但无所谓了,都要死的人了,还谈这些作甚!
他一时间竟然很淡定。
院内的亲随、侍卫们你看我我看你,都垂下了头。
这个时候再把贺傉接出去已经晚了。
大街上纷乱嘈杂,喧嚣无比,且离他们所在的位置越来越近,而且四面八方似乎都有人,就算一时摆脱追击,终究也逃不出这座城池。
逃出了这座城,城外一定还有大量骑兵巡弋,就等着逮住他们了。
事到如今,唯死而已。天下的富贵没有白拿的,当你开始享受的那一天,就要有以死报之的觉悟。
外面的喧哗声更大了。
一些侍卫已经登上了梯子,拈弓搭箭。
其他人拿杂物顶住大门,严防死守。
更多的人则披甲执刃,默默准备着最后一战。
“轰!”大门外响起了剧烈的撞击声。
弓手顺着梯子探出身形,连连施射,惊呼、怒骂、惨叫之声顿时响起。
稍顷,更猛烈的箭雨还击到来,数名弓手不慎中箭,滚落梯下。
又一批人爬了上去,悍不畏死地与院外的银枪军互射,双方死伤不断,惨烈无比。
“轰隆!”门楼上落下了大片灰尘,门栓似乎也有些不堪重负的样子。
一群仆婢冲了上去,咬牙顶住。
“轰!轰!”撞击之声不断。
口令声、叫喊声、脚步声不断响起,似乎正有无数兵士往这边涌来,将整个院子包围得水泄不通。
未几,一阵烟雾自门缝传来。
“晋人放火啦!”有人大叫。
火势很旺,烧得很急,劲风吹拂之下,还有火苗顺着门缝或损坏的门板窜进来。
“嗤啦”之声连响,那是门外有人用铁矛捅刺被大火吞没的门板。
“噗!”一矛捅穿进来,扎透了一奴仆的小腹。
仆婢们有些惊慌,但在侍卫们的逼迫下,无人敢逃,直到整个大门甚至门楼被熊熊大火吞没,他们才发一声喊,四散而逃。
没人阻止他们了,因为不知何时晋军已经登上了墙头。
院内箭矢连发,先期冒头的五六个银枪兵被尽数射中面门,惨叫跌落。
第二批人举着大盾上来,又有二三人被精准刁钻无比的箭矢射死。
但他们没有退却,有人开始硬顶着伤亡,往院内放置梯子,准备入内搏杀。
“后院被人攻进来了!”有人匆匆赶了过来,气喘吁吁。
没人理会他。
反正都是要死的人,管那么多干嘛。临死之前,多拉几个邵兵精锐垫背才是正经。
“轰隆!”大门终于不堪重负,倒了下来。
门后之人躲闪不及,身上燃起了大火,惨叫着在院内狂奔。
“噗!”率先落地的银枪军伍长手执长柯斧,将一位火人砍翻在地,随后毫不犹豫地冲向了侍卫。
大门外,无数甲士呐喊着穿越火场,冲杀而至。
最后的拓跋侍卫奋勇而上,与银枪军战作一团。但他们人数太少了,很快就如烈日下的冰雪,一点点消融发散。
晋兵踩过尸体,汹涌而前。
他们一一搜检每个房间,确保不放过任何一个敌人。
拓跋贺傉母子的房间很快被找到了。
贺傉刚站起身,便有数把环首刀搁在他肩上。
病榻上的祁氏似乎微微抬了抬眼皮,片刻之后,呼吸渐失,已然失去了生机。
代国南都,就这样落入了晋军之手,时神龟八年七月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