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正月,刘翰都住在山间。
到正月十五的时候,陆陆续续有人过来看望他。
“刘师为何留在山中?”毛修轻声问道。
刘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带着他的这个学生来到了庭院外,指着远近的景色,问道:“这有什么不好吗?”
毛修才十二岁,左右看了看,寻常的山间景色嘛,好在哪里?不如城邑繁华。
“朱门在城邑,我却独爱山林。”刘翰笑道:“北面盖得草庐,南侧辟得麦田,东坡种得果蔬,西园分得竹泉。”
“晨起推开东窗,看着此等幽庭引来的晨雾,顿觉神思缥缈。”
“上午于畦中灌园,陶冶身心,待得果蔬成熟,便邀三五好友前来品尝。”
“午后伏案治学,推开西窗,俯瞰西园潺涧,顿觉疲劳尽消。”
“傍晚时分,徜徉于田间,看着青翠的麦苗,知民生之不易,百姓之多艰。”
“黄昏之时,枕着林间鸟鸣,恬然入睡,一夜无梦。”
“此我心之所欲也,不比蝇营狗苟强?若能再教出一二出色弟子,能造福万民,死而无憾矣。”
二人说话间,又沿着山坡走出去了好一段。
附近住着十余户人家,都是刘氏从燕郡带来的宾客僮仆家庭,皆已入籍本县,平日里就在山间耕作放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时不时送一些山野农家之物到这个院子里。
刘翰在平阳授徒,经常派学生给这十余户人家的弟子开蒙,教其读书认字,双方互惠互利,怡然自得。
“明师志向高洁,实令人感慨。”毛修叹道。
“你才十二岁,能有什么感慨?”刘翰笑道:“汝父要从高阳回来了吧?”
“还得做完今年。”毛修说道:“大王已经下令,于常山、中山、高阳、河间、博陵、章武六郡各置一龙骧府,此为今年紧要之事,怕是回不来。”
六郡分置获鹿、阳城、鲁口、顺安、任邱、平虏六大龙骧府,人员从禁军中抽调三千六百人,从许昌、兖州世兵各抽调一千二百人,从襄城、洛南、宜阳、颍川丁壮中募集一千二百人,总计七千二百。
部曲则由汴梁役户及去年抓获的平城俘虏、谯、沛二国叛乱民众充任。
至于为何不多设,一是需要量力而行,安置是需要大量投入的,其次是没有充足的部曲了。
冀州北部这六个郡里面,常山、中山渺无人烟,博陵人口稍多,其余三郡也惨遭受水灾以及疫情蹂躏,没多少人了,比白地好不了多少,豪族都数不到几个,故增置龙骧府聊为实控。
至此,全国诸州之中,兖州府兵最多,分散在陈留、濮阳、东平、高平四郡,约2.28万人;
并州府兵次多,分散在太原、新兴、雁门三郡,计1.44万人;
司州第三,分散在平阳及洛南地区,约6600人;
青州第四,济北郡有两个龙骧府2400人;
豫州襄城、颍川共有一个龙骧府1200人;
冀州六郡设置府兵后,将超过司州,一跃而排第三,计7200人。
全国府兵总数五万余人,不过装备、战力参差不齐。
最强的洛南府兵向称精锐,比银枪军也丝毫不差,最烂的比农兵强得有限——但提升空间比农兵大多了。
府兵设置到现在,差不多也到一个阶段性节点了。
接下来只会小规模零散设一些,一口气设置五六个龙骧府的情况不会常见了,这是出于多方面考虑而做出的决定。
“汝父在高阳做得不错,招徕亡散,安置流民,远近称赞。”刘翰说道:“甚至有不少乌桓、丁零、鲜卑人举家投奔,汝父一一编户授田,此为夯实王之根基。做完今年,若不出岔子,明年定能入朝。”
“不一定。”毛修苦笑道:“家父说,他已在幽州、冀州当过太守,接下来可能要去并州再干几年。”
“并州有合适的地方吗?”刘翰凝眉思索。
像毛邦这种人,非士族豪强出身,不是什么地方的太守都能当的。
当年燕尚未除国,毛邦任内史,彼时是靠他出面打招呼,各项事务才能推行下去,但其实还是有点浮于表面。
他真正掌握一郡事务,还是去了一河之隔的高阳以后。
说句难听的,没有三年洪水外加一年疫情——遭灾重的地方,疫情特别严重,死人尤其多——他也未必能在高阳干得多好。
现在么,高阳诸县一盘散沙,全都被编户齐民了,残存的几个豪族也老老实实,配合官府丈量田亩、点计户口。
掌握了人和地,再有人帮你做事,才敢说真正号令全郡。
并州诸地,看样子没合适的地方。 不过他也没多想,而是就着这个话头,谈起了武学生们。
“陆荣陆从仙前为中牟令,现在也调走了吧?”他问道。
“正是。”毛修答道:“他去河内了。郡丞程公未能接任,远赴北平任太守,河内由陆府君接掌。”
“程元谭是广平程氏子弟。”刘翰说道:“他去北平,总能寻着点人脉,却比陆荣容易多了。河内在匈奴手中之时,几为牧场,而今民众多为迁移而来,又有黑矟军坐镇,陆荣乃梁王门生,接掌此地顺理成章,亦能大刀阔斧做事。现今有几个人做到太守了?”
刘翰问的显然是武学生了。
“河内太守陆荣、西河太守田茂以及家父,就此三人。”毛修答道。
“还有马邑郡丞、单于府东阁祭酒王辉、大将军主簿郑隆、单于府西曹掾季真以及那个骑督段良的小儿子,叫何名来着,老夫一时想不起来了。”
“龙骧幕府户曹掾段戎。”
“正是此人。”刘翰笑了笑,道:“梁、许昌、汴梁武学开办以来,竟有三个太守、四个幕府僚佐。令长有几人?”
“听家父说,应不到三十之数。”毛修说道:“令长以下,人数不详。”
“成才了这么多人,委实让人惊讶。”刘翰摇了摇头,道:“却不知真才实学如何。”
“大王便是要提拔门生,亦得有说得过去的功劳。”毛修说道:“不然连一县令长都上不去,此七人应都有一郡之能。”
刘翰不置可否。
在他看来,那些人或许勉强能治理一县、一郡之地,但才学还是有所欠缺。
梁县武学办的时间最长,教来教去,无非读书识字、公文写作、执筹计算、武艺兵略等等,非正道也,更有些速成的感觉。
五年就出师,能有多少真本事?人家读书二十年,还觉得自己才疏学浅呢。
二十年出了七个郡守之才,说实话夸张了,梁王故意提拔的成分很大。
“你父既然把你送到老夫这边,就好好学。”刘翰说道:“或许你有许多玩伴入了武学,五年后就去坞堡管事,或至军中担任队主、队副,但他们才学不足,越往高处走,越感到力不从心,还得回过头来读书。你不同,一开始就要打好根基,先从练字开始。字不好,吏部考察‘书’这一项就过不去。”
“是。”毛修深施一礼,应道。
“今年是不是还要开办新武学?”刘翰来到一块大青石前,问道。
毛修连忙上前,仔细擦了擦,回道:“三月就开学了,乃晋阳武学。”
刘翰坐了下来,叹道:“武学只能培育县吏、小校,当不得大用。梁王若有心,还是得办官学啊。”
理论上来说,武学就是官学,只不过这是速成班罢了,教的内容也很单一,且更侧重于军伍。
历年学生中,从军的比从政的要多。
梁国二十郡基层中,武学生的比例一年比一年高,渐渐充斥于县一级,尤其是那些曾经被打成白地或反复清理过的县份,无需多硬的背景就能胜任,更是武学生扎堆的地方。
正如刘翰所说,武学生能力是有缺陷的,短板比较严重,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升不上去,最终局限于一县之内。
不擅经营家业的,甚至连豪强都不是。
现在已经出现那种第一代是武学生,到第二代连武学都没能挤进去,只能在家务农的情况。不过,一个团体大了,混得好的有,混得差的也有,本就很正常。
不过,最近邵勋招募了一大批十五六岁的武学生子侄,编入宁朔宫侍卫之中,与他的东海老乡分典防务,甚至有一些进宫中各个部门当杂役的,也算是一条出路了,且用起来也放心,减少被人暗算的可能。
“老夫四月要去晋阳,你就在这里好好温习功课。”刘翰说道:“若有不懂的,自问其他人便是。他们进学已久,当可为你解惑。”
“是。”毛修应道。
父亲把他送来此处,便是要他拜得名师,好好学习。同时多多接触同窗,与他们结下情谊,将来都用得上。
毛氏的籍贯已经落在河南郡,待学成之后,便可回洛阳参与士人聚会,请郡中正点评一番,打出名气。
朝中高官大将,多与父亲有旧,或有机会为其征辟,先从幕僚做起,再转任地方。
河南毛氏走的路,乃传统诗书传家的士人路线,与其他人却不太一样。而这,其实也是得到梁王许可的,原因不得而知。
其实这样也不错,将来能走到哪一步,就看自己的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