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
铜钟撞响,悠远绵长。《春雨之中的夫子坡上人山人海,学子们的衣衫已经被雨水打湿,在这早露春寒的天气,犹让人觉得冰彻入骨。可当钟声响起,哪怕学子们一个个冻得脸色发青,却也同时挺直腰杆,带着一脸崇敬的光辉,望向一人多高的夫子圣像。
这是每一个身为齐国学子的骄傲。
头发微微花白的陆季功乃是学宫祭酒,算得上十里八乡的泰山北斗。在邹县,他是所有学子都要谦恭行礼的前辈,更是想要走后门的京城权贵需要巴结的对象。
原因很简单——通往稷下学宫的十三张门票,都握在他的手里。
此时,陆季功燃了三炷香,对着慈眉善目的圣人像三躬祭拜,朗声道:“惟我先师,心系大同,惟我先师,教我庶黎;惟我先师,德育四海;惟我先师,道贯天地。仰之弥高,堪比尧舜。千秋文祖,万世德圣;阳春二月,风物相宜,齐国师生,沐浴致祭,虔虔我心,祈灵大吉!”
祭祀圣人礼,让每个能参与其中的齐国学子都感受到深深的洗礼。所有学子神态谦恭的做了三揖,看向圣人像的眼神满是憧憬与炽热,似乎是想从神交中得到圣人的些许聆讯。
当然,祭祀仪式还有另外一个作用,就是宣告辩才会正式开始。
陆季功扭转过身来,背负双手道:“泱泱齐国,以才为本。悠悠千载,以人兴邦。我等承圣人之宏志,扬儒法于天下,做的乃是惠泽后世的千秋之学问。望众学子不忘先祖之训,忠君上、临孝悌、爱手足、怀黎民,以点滴学才汇浩瀚之海,助我大齐迁就万代、永世昌盛!”
“助我大齐迁就万代、永世昌盛!”
陆季功点点头,朗声道:“老夫宣布——辩才会正式开始!”
雨水更急,可学子们听到这声宛如仙乐的开场声,却全然不顾寒意逼人的雨水,一个个面露激动的神色,兴奋地难以自持。
一年来的苦修,一年来所吃的苦,在这一天终于能够有所回报了!虽然他们当中大部分人依旧只能成为绿叶,或许一辈子都无法跨越学宫那道让人向往的大门,可是哪怕有一丝希望,他们也甘愿为之粉身碎骨。
这是他们的理想,是他们活着的意义。可惜世上又有几人知道,这种被别人勾勒描绘的“梦想”,只不过因为当权者需要这样的人。可披上大义与道德的外衣之后,这简单的两个字,却足以让天下读书人前仆后继。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陆季功背负在身后的手中正把玩着五个号码牌,而庞子敬的名字,赫然写在其中一个上。
寒窗苦读,终究比不过门第权财铺路。
拐过几道崎岖山路,唐安一行人终于来到夫子坡脚下。
和方才空寂的山路相比,这里的人明显多了起来。一年一度的辩才会热闹非凡,前来参赛的不乏富贵子弟,自然也带来了不少商机。住在山脚下的山野村夫大多做起了买卖,不算宽敞的山路俨然成了集市。
道路两旁,用破旧帆布搭起的五颜六色的棚子下面,各种各样的店铺应有尽有,什么“四书五经”、“论语”、“春秋”等等典籍都印了手抄本,方便前来参考的学子临时抱佛脚。不仅如此,有的农妇摊了煎饼,铁盘上烙的金黄色面饼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气;有的手艺人用树根雕成了极尽妍态的夫子像,更有甚者缝了一个又一个圆圆的蒲团,正大声叫卖着。
“保护您的膝盖,温暖您的屁股。和冰冷的地面说再见——老王头蒲团,你值得拥有!公子,一看您就是外地人!来辩才会没个蒲团,不等发挥出您的聪明才智,这屁股可就冻僵啦!来个蒲团吧!”
一身灰衣的唐安走在最前方,虽然穿着打扮并不起眼,可是那股掩饰不住的从容劲儿,却根本瞒不住周遭常年做生意的小贩。
“蒲你老母!”
见老大被抢生意的小贩堵了个水泄不通,身为“人质”的庞子敬踏前一步,主动替老大解围道:“都伞(闪)开!我爹是鉴吏大夫庞光大!”
小贩们当然不知道鉴吏大夫是多大的官儿,但见这龅牙公子一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模样,想必来头不低,只能带着一脸眼看肥羊从面前溜走的遗憾,不情不愿的把路让开。
路的尽头,有一道灰色路门,门上“夫子坡”三个大字异常显眼。门下方,两个手执长枪的门卫正在雨中站岗,隔绝了小贩与学子,硬生生将连成一体的土坡分成了两个世界。
唐安嘴角带着冷笑,大手一挥,道:“就是那儿了,走!”
“走!”
百十号人大声呼喊,那气势不像是来参加辩才会的,反倒更像是来找麻烦的。
小贩们大惊失色。辩才会对邹县意味着什么,每个人都明明白白。这是他们身为孟子传人的骄傲,也是邹县始终在齐国享有盛誉的根基。
这么多年来他们还从没见过有谁赶到辩才会来找麻烦,这些操着一口大唐口音的人,难道嫌自己命长了?
两个门卫也这么认为,他们挑起手中长枪,大喝道:“辩才会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谁似(是)‘闲杂伦等’?我爹是鉴吏大夫庞光大!见了本公子还敢则么嚣张,给我打!”
庞子敬指挥的兴起,可扭头一看,见所有汉子都脸色不善地盯着自己,赶忙赔笑对唐安道:“大哥哥,发号施宁(令)则(这)种似(事),当然要里(你)来柴(才)对嘛!”
唐安很有范儿的点点头,冷声道:“兄弟们,拔刀!”
“呛!”
一片武器出鞘的声音,让两个门卫吓得面色苍白。
其实以辩才会的声望,根本不会有谁敢来惹事。他二人在此也只是象征性地装装样子,哪成想真会遇到这种不按套路出牌的二愣子?
“你……你们想干什么?”
唐安嘿嘿一笑:“不干什么,只不过要找辩才会的夫子们讲讲道理。谁若是不让我讲讲道理,老子就先跟他讲讲道理!”
带着几十把刀来还讲个屁道理啊!两个侍卫快哭了,但形势不由人,只能一个劲儿陪笑道:“对对,凡事都大不过一个理字嘛!里面请!”
唐安很满意二人的表现,大咧咧地举步前行,可刚走出去两步,就见庞子敬一脸媚笑凑了上来,低声道:“大哥哥,你看,我爹的名声还是有点儿拙(作)用的。”
跟你爹有半毛钱关系么?明明是老子的刀立的功好不好!
想到往后还有不少事需要这龅牙帮忙,唐安也不拆穿,拍着后者肩膀语重心长道:“加油,我看好你!”
说完这句话,一行人已经来到了辩才会的所在地。一百多个学子席地而坐,淋着小雨,正全神贯注地对着居中一位老者诉说着什么。叽叽喳喳的声音即便隔得老远,也能听得清清楚楚,看来是学子们才各展其才了。
唐安丝毫没察觉到自己成为了极不和谐的因素,而是气沉丹田,大声道:“谁是话事人?出来!”
这一声喊的中气十足,把所有人的目光一齐吸引了过来。
夫子坡算是山坡上最平整的一段,铺着花岗石的道路被修整的干净平坦,一百多名学子纷纷盘膝坐在黄色的蒲团上,面对着夫子相整整齐齐地坐了数排。远远望去,不像是在开什么辩才会,反倒像是武当派讨伐魔教之前的誓师大会。
如果说这一百多人表现出的是儒雅斯文,那唐安这一百多人所表现出来的便是凶狠残暴了。
他们就像是一群狼,恶狠狠地四处找寻着“话事人”。当唐安的眼神终于落在被人群团团围住的陆季功时,后者感觉像是一个被流氓盯着的小媳妇一样,握着名牌的手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学子们个个一脸警惕,他们并不知道唐安一行因何而来,但可以肯定对方一定不是好人。
唐安手指遥遥一指:“你就是夫子坡扛把子的?”
虽然不知道“扛把子”是什么意思,但身为此间夫子,陆季功还是挺直腰板,自我介绍道:“老夫陆季功,尔等何人?”
鸡公?这些齐国人,名字果然一个比一个奇怪。
唐安冷声道:“在下大唐飞雪悦兰阁管事唐小安,今趟前来,是要向诸位讨个说法!”
“大胆!”
见唐安态度恶劣咄咄逼人,学子们不干了。离得最近的一名白衣学子愤然起身,似是想要凭一身浩然正气将诸人挡在外面,可才迈出去两步,便被李大壮一把掐在脖子上,像扔垃圾一样被扔到了一边。
“哎哟!”
那学子摔了一个狗吃屎,捂着屁股躺在地下直哼哼,再看李大壮的眼神里只剩畏惧,哪里还有半点方才的气势?
看到这一幕,学子们更是怒上心头。听这唐小安的口音像是大唐人士,一个外乡人,居然敢在一年一度的文学生会辩才会上动手打人,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
虽然心中不岔,但见对方来势汹汹,镖师们一个个壮硕如熊,再联想到方才那位出头的学子别扔飞出去的惨状,让学子们只能把满足子意见憋在心里,只能用略带愤怒的眼神表达自己的“严重抗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