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呼声戛然而止。
伴乐声戛然而止。
凤门艺人的舞蹈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仿佛都停止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定格在了这一刻。
无论是公卿贵族还是平民百姓,每个人心中都填满了浓浓的震惊。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就在胜利唾手可得之时,凤之瑶会犯下如此重大的失误!
谢渊豁然起身,眼眸中带着熊熊的怒火。他知道,这是凤之瑶赤裸裸的报复!
柳倾歌微微一怔,显然没预料到比舞在最为激动人心之时,会发生如此戏剧性的变化。四朵金花捂着磹口,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短暂的沉默过后,四人紧紧拥抱着柳倾歌,喜极而泣。
唐安也愣住了。他看着那道倒地的白色身影,既感到遗憾,又感到心疼。
方才那一眼对视,他仿佛看到了很多。那份通透的平和,宛如一个即将离世的老人。他不知道这种眼神背后包含了什么,却开始暗暗替这个女人担忧。
他捏紧拳头,内心默默呢喃:凤之瑶,如果这是你故意而为,那你想怎么收场?但愿你不要把死当成一种解脱,因为成为我女人的那一刻起,生或死就不再是你一个人的事,也是我的事!
场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讷讷地说不出话来。人们想不通为什么以凤之瑶冠绝天下的技艺,会摔得如此狼狈。可牵扯到家国荣誉,牵扯到他们虚无的自尊心,没有人去同情舞台上那个看起来有些柔弱甚至可怜的女人,他们只是在等待一个解释。
凤之瑶没有解释什么,脚踝上传来的阵阵疼痛无比真实,可她的脸上却没有痛楚,只有一丝解脱的笑意。她躺在冰凉的地面上,怔怔地看向蓝色的天空,仿佛看到了一个小女孩成长成为天下第一的每一个过程。
她没有为未知的命运感到害怕,只感觉到惬意。原来卸下天下第一的包袱,竟会如此轻松。
毫无疑问,“凤舞九天”的完美,始终掩盖不住最后一幕的尴尬。只因这一摔,整支舞便不能算一支完整的舞。
在黄维文尴尬的救场声中,在所有凤门艺人无所适从的惊慌中,凤之瑶缓缓站起身来。她望着台下种种质疑的眼神,露出一个云淡风轻的微笑,缓缓吐出三个字。
“我输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穿透空气,飘进了每个人的耳朵。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所有人如遭雷击,默默怔在原地。
或许身为一个骄傲的齐国人,最无法容忍的事就是他们所珍视的傲决天下的舞艺,被一群来自他乡的人所击败。而他们最为敬仰乃至崇敬的女人,竟然用如此无所谓的态度来承认失败。
耻辱,莫大的耻辱!
凤之瑶扫视一周,忽然悲哀的发现原来人们的眼神从崇敬到鄙视,竟然可以转换的这么快。
没有再多看下方一眼,凤之瑶转过身来望向高台,齐王脸上的失望,刘恭脸上的欲望,谢渊脸上的杀意,以及唐安眼中的怜惜清晰地映入眼中。
她徐徐跪拜下去,垂首道:“陛下,柳大家舞艺超群,之瑶学艺不精,自叹弗如。然则有愧皇恩,无颜再担任凤门门主一职,请陛下另选贤能!”
凤之瑶要退隐江湖?
这么突然的变故,让所有人陷入了非议。多年来每个人都习惯了有一位高高在上的女神让他们仰视,她骤然坠落凡尘,或许将永远从人们视野中消失,让每个人都有些无所适从。
可短暂的沉默过后,人们忽然又意识到一个问题——她只是一个可恶的失败者!
对于丢进大齐脸面的女人,还有人会心存怜悯么?
“让她滚!”
“不错,离开凤凰台!”
“她不配做凤魁!”
“对,滚出去,滚出齐国!”
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的老百姓再也没了敬畏之心,竟然对那个他们曾经无比喜爱甚至崇拜的女人恶语相向。纵然有人觉得不忍,却也抵不住阵阵声讨的洪流。
凤之瑶嘴角扬起一丝嘲讽——这就是她的同胞?多年来如履薄冰的维护声望,到头来就换来了这些?
她还没来得及感到悲哀,就听到上方李玉有些冰冷的声音传来。
“准!”
人群之中,柳倾歌的眼神透过层层人海,望向高台之上从万丈云端坠落的女人,心中暗呼可惜。她忽然发现,多了一顶“天下第一”的帽子,原来并没有想象之中那般美好。
凤之瑶强忍着脚踝的剧痛,在周遭艺人复杂的表情中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她们不再谨慎的眼神似乎透露了很多东西,自己已经成为了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家寡人。
自由,是要付出代价的。
后悔么?不,她一点也不后悔。对于她而言,这已经是最好的解脱。至于漫漫前路——自己还有前路可言么?
有些落魄的转过身去,漫天的声浪还未停歇。她忽然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过街老鼠,凄惨的可怜。
“慢着!”
正想离开这座让她怀念的白玉舞台,凤之瑶背后忽然响起一声大喝。她有些茫然的扭过头去,发现最角落的唐安长身而起,眼睛里带着点点柔情,正在望向自己。
经历过众叛亲离,这种暖心的眼神格外容易让人感动。凤之瑶只看了一眼,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
唐安这一起身,立刻成了所有人的焦点。可是齐国百姓再看向这位年轻的大唐王侯时,再没了起先的好奇,而是带着浓浓的敌意。
这个唐人可谓今天最大的赢家,他所带来的歌舞团,亲手抢走了齐国最珍贵的东西。而现在,他又想做什么?彰显胜利者的光荣么?
唐安不在乎所有人的眼光,他只在乎凤之瑶。在李玉等人垂询的眼神中,他微微一笑:“陛下,在下有一不情之请,不知道陛下能否答应?”
李玉强忍心中的不快,问道:“唐使但说无妨。”
唐安手指指向被万夫所指的女人,如同在无尽深渊中伸出一只温暖的手:“方才凤大家的妙舞,我等有目共睹。若非最后时刻的小小失误,我想胜败还是两说。柳大家能够得胜,实数侥幸而已。”
李玉冷冷道:“唐使客气了。连凤大家都承认不敌,我大齐自不会没有这点气度。”
“陛下误会了。”唐安笑道,“在下的意思是,柳大家与凤大家师出同门,许久之前柳大家便对凤大家心生仰慕。我等原来大齐举目无亲,恰想找一熟悉之人为我等做向导。不知可否让凤大家与我等一道,也了却柳大家一桩心事呢?”
凤之瑶眼眸湿润,心口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她知道,唐安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救自己。他知道,一旦走出东阙台的大门,等待自己的只有被吞噬的噩运。
无论多艰难,无论多苦涩,他都不放弃自己!
凤之瑶捂着嘴,泪水簌簌而下,内心喃喃自语:“唐安,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陷得越深,只会让我更痛苦而已,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这种泪水,在旁人眼中不过是羞愧的泪。唯有唐安才明白,能为一个男人的几句话而流泪的女人,必然已经把那个男人装进了心里。
李玉眉头一皱,道:“这——”
一旁的谢渊感觉到内心的滔天烈焰,冷声道:“陛下,凤大家纵然输了,却也是我齐国的一面旗帜,此举未免不妥。”
唐安察觉到谢渊想要杀人泄愤的意图,眼神无比冰冷。可他还开口反驳,自己身边的刘恭却坐不住了。
“国公此言差矣。镇西侯乃是大唐贵族,身份显赫,而柳大家方才也证明了她有着不逊于凤大家的实力。让凤大家替朝廷接待大唐贵客,乃是最为适宜的人选,又有什么不妥呢?”
刘恭面带冷笑,除了与谢渊对着干意外,内心未免没有自己的小算盘:她凤之瑶不落单,本侯怎么有机会下手呢?
唐安一听这话,对着谢渊不着痕迹地挑眉挑衅,旋即叹息一声,道:“我等向往大齐文化久矣,远从千里之外而来,这么点小小请求,陛下难道都不允么?”
无论从感情还是从信任的角度来讲,李玉都倾向于刘恭。而唐安一番以柔克刚的说辞,更让向来优柔寡断的他方寸大乱。思前想后,上国之君的“有容”终于压倒了其他顾虑,再想想如今的凤之瑶已然跌落神坛,当即便不再犹豫,微笑道:“唐使误会了。寡人只是觉得派一介女流接引,未免怠慢了礼数。但唐使既这么说了,寡人自然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谢渊脸色铁青,拱手道:“陛下!”
“寡人心意已决,无需多言!”李玉横了他一眼,不满之情溢于言表,仿佛在怒斥:这就是你训练的凤魁?这就是天下第一?
谢渊脸上闪过一丝怨毒,死死瞪了唐安一眼。唐安则很欠扁地眨了眨右眼,仿佛在无声地说:怎么样,有种你打我啊?
这一刻,谢渊很想杀人。
李玉低头看向高台上那哭的梨花带雨的白色身影,冷声道:“凤之瑶,唐使望你近几天陪同接引,寡人已经允了,特赐你为大唐接引使。望你好生接待,切莫堕我国威。”
凤之瑶有些茫然,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从一个被人唾弃的失败者一跃成为接引使了,便听唐安道:“多谢陛下!”
原本想要彰显齐国威仪,还煞有介事地邀请所有百姓前来观战,岂料会是这样一种结局。李玉感觉像是被人刮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再也没了多停留下去的欲望,朗声道:“大唐特使前来我齐国乃是大事,寡人将于当晚在皇宫设宴,为唐使接风洗尘!今日.比舞,到此结束!”
说罢,便转身往高台下方走去,只留下一群大臣战战兢兢地跪伏在地。唯有唐安在离去之时,俏俏用食指指了指凤之瑶,又指了指自己。
那意思仿佛在说……你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