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英被降职后,不仅没了独立的办公室,工资也降了三分之二。往日行里的同事甚至是人力资源部的人,见面后都熟视无睹,或者低头绕开,完全没有之前的亲切和热情,能用平常心继续交往的寥寥可数。朱保国跟崔英说话,完全像狱警对犯人的口气。
更可气的是,昔日的闺蜜王丹萍性情大变,打着朱保国的旗号,把自己的工作都丢给崔英来做,还说一些风凉话,什么“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有了错误就要勇于承认并改正”、“上天对谁都是公平的,出来混,迟早都要还”。
这些都搞得崔英意志消沉、情绪低落,甚至害怕来行里上班,也不愿意见人,整天低着头趴在桌子上假装看文件。
崔英父母知道了女儿的遭遇,担心女儿有个三长两短,就搬到崔英家里来住,也好在饮食起居上照顾照顾。
崔英回到家里话越来越少,怕家里人怜悯叹息,常常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女儿找她玩,她也提不起兴趣,爱答不理。
崔英爸爸劝她说:“你没有做的事情,一定不能让自己背上思想的包袱。而且,一定要给上级把事情说清楚,我就不信没有说理的地方了?”
她妈妈也跟着说:“分行说不清,就向总行反映,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两个老人三番五次地说,建议向总行反映,崔英拗不过,觉得也是个办法,打算给总行纪委报告。
这就是崔英父母的知识分子家庭的思考方式,对别人泼脏水只能忍气吞声,寄希望于寻找上级领导反映情况,这样迂腐的知识分子,跟跪在权力面前的知识分子一样,都是民族的不幸。
崔英给朱保国说要向总行反映肖云亮母子诬告她的事,让总行纪委来查清楚。朱保国听了勃然大怒,像藏獒被踩了尾巴,拍着桌子气急败坏地说:“我亲自去调查的事情,都有举报人签字画押,分行党委定的铁案,你还要反映什么?你想翻案?面对现实吧!”
崔英一言不发含着泪出来,咬牙直接把情况说明材料发到了总行纪委书记成忠的邮箱里。心里也没有别的寄托,天天盼着这个邮件能被成忠看见。
功夫不负有心人,崔英发的邮件成忠不仅看了,而且,很快就派总行纪委的宋良臣处长来调查。
方脸大眼的宋良臣约谈了当时经办的朱保国,详细询问了回访肖云亮母子的情况,做了详细的笔录;他约谈了崔英,详细询问了当时面试和肖云亮到她办公室的情况,做了详细的笔录,让崔英在笔录每页都签字按手印;他还把这次调查的情况详细向贾行君和曹广德做了汇报,就回去了。
因为崔英背着朱保国向总行反映情况,朱保国十分恼怒,对崔英的态度更加蛮横无理,制造事端横加指责。崔英天天等着总行的消息,但宋良臣像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石沉大海、再无音信。她壮着胆子厚着脸皮打了一次电话,宋良臣说总行纪委正在研究,你这个事比较复杂,你别着急,有消息就通知你。
崔英爸爸抹下面子,偷偷找了原来帮崔英找工作的同校的王教授,让帮忙问问贾行君,崔英的事情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王教授给贾行君打了电话,贾行君用恭敬地口气说崔英这孩子一时糊涂做了错事,被人举报。现在已经查实,行里人多嘴杂,他也不好把黑的说成白的,等过去些时间再想办法给崔英官复原职。王老师转述给崔英爸爸,老头除了感谢再没别的话说。
崔英老公说:“不行就再找找肖云亮,当面质问他。”
崔英悄悄打了电话,发现已经停机,心里认定肖云亮母子故意陷害她,就算打通电话也无济于事,也只能作罢。
这一段时间崔英的睡眠质量越来越差,要么睡不着,要么半夜醒来,再也睡不着,一个人唉声叹气,脸色眼神都更加萎靡暗淡。
在安静漫长的晚上,崔英怕影响老公孩子睡觉,一个人带着耳机听音乐,喜欢上了《别说我的眼泪你无所谓》这首老歌,听熟悉的旋律如同流水一样在耳边淌过:
“一个人在这个夜里
孤单得难以入睡
真的想找个人来陪
不愿意一个人喝醉
醉了以后就会流泪
数着你给的伤悲
为什么你总让我憔悴
别说我的眼泪你无所谓……”
夜深人静,屋子里只有崔英一个人醒着,一个人静静地听着,一个人静静地流泪。
这一段时间他老公四处找人帮忙,看能不能给崔英换个工作,希望能离开这个环境就能变好一点。他托付了好多人,都没有下文。
崔英爸爸为了女儿也豁出去了,又腆着老脸去找同校经济学院的陈教授。陈教授的学生多在金融机构,看能不能帮上忙。陈教授打了几个电话,果然有北京北方资产管理公司正好缺一个人力HR,同意让崔英去面试。
崔英收拾停当,换了新衣服,化了妆去面试。面试结果很好,单位领导说除了崔英是不是最近没有休息好,气色差了点,其他都很好。等报上级单位批了就可以办理入职手续。
崔英心情稍微好了些。没过几天,对方打电话过来,说上级单位做崔英的背景调查,问了瓯北银行北京分行人力资源部,人家说崔英收受贿赂,被行里给处分降职了,这样的话他们就不能接收了,真不好意思。
好事去得太快,仿佛夏天的冰棍,还没吃上就化了。崔英感觉越发地头晕、胸闷、气短,胃口越来越差,几乎吃不下东西,暴瘦下去,变得面容憔悴,两腮突出、目光迟滞。
崔英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差,因为鸡毛蒜皮的事就和她老公没命地吵。有一天,女儿晚上看动画片不肯去睡,她急了,上去就一巴掌。把女儿打懵了,瞪大了小眼睛呆呆地站着,妈妈从来没这样打过她,半天哭不出来。等女儿哭出来的时候,崔英也“呜呜”地哭了,抱着女儿泪流满面。女儿见妈妈也哭了,委屈地嚎啕不止,用小手给妈妈抹眼泪,家里人看了都很伤感。
崔英妈妈带她去协和医院看病,慈祥和蔼的老医生问了情况,号了号脉,看了看眼底,肯定地说:“你这是重度抑郁,得赶紧治。”
医生告诉崔英以后饮食上要以高蛋白高纤维高热能为主、要补充足量的水分、辛辣腌熏食物忌过量,可以多喝一点百合清脑静神汤。医生在病例上写着定期服用舍曲林、艾司西酞,做两个疗程的心理治疗和物理治疗。
医生还给崔英妈妈讲了以后在家里和单位要让患者保持心情舒畅。她妈妈听了点了点头,叹了口气。医生还说最好能住院观察一周,请你们考虑。她妈妈说听大夫的,需要的话我们就办手续。
崔英办理的住院手续,早上来,晚上回去。好在家离医院不远,公交就几站地。她妈妈觉得外面的饭不好吃,中午回家做点给送过来。
住了几天,崔英感觉好像好点了。第七天中午的时候,她正准备下午妈妈来了收拾东西回家去,电话响了,是她爸爸打来的。她接起来,听见她爸爸带着哭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英子,赶紧,你妈妈刚才让车撞了,在去北大医院的救护车上。我现在赶过去,你也赶紧过去。”
真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崔英听到这个噩耗犹如晴天霹雳,感觉眼前一黑,踉跄站不住。她慌慌张张跑出医院,在别人的诧异和不屑中抢了人家的出租车,飞奔而去。
在车上,崔英不停地催司机快点再快点,恨不得自己长了翅膀飞过去,心里不断想妈妈怎么样了?严不严重?妈妈要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自己连累年逾花甲的妈妈遭这么大的罪,自己真是个废物。她脑子里不断闪现自杀的念头,想命运怎么对她这么残酷,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
在医院手术室门口崔英找到了爸爸,抱着爸爸失声痛哭,哽咽着问怎么回事。爸爸说你妈妈到家下公交,公交车后面的出租车没看见,冲上来把你妈妈给撞了。崔英急着问严重不严重,严重不严重。她爸爸说据说挺严重的,流了好多血,崔英又一阵痛哭。两人坐在手术室门口椅子上,焦急地等待,想安慰一下对方,也不知如何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的门打开了,父女俩赶紧围上去。大夫出来,很累的样子,脸色苍白地说:“你们是病人的家属吧?病人的病情挺严重的,胯骨被撞坏了,内脏也有一定程度损伤。我们刚才把内脏的出血止住了,得观察一段时间,病人情况好转后得换一个人造胯骨。你们现在不能去看病人,病人还在麻醉昏迷中,你们先把住院手续办了。”
我们不能对大夫有太高的道德标准要求,只要大夫能恪尽职守,认真负责治病就是好大夫。有些人希望大夫什么时候都能笑脸相迎,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崔英见到妈妈的时候,妈妈脸色苍白,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她扑上去抓着妈妈的手,痛哭流涕,不停地说:“妈妈,我对不起你,妈妈,我对不起你。”
妈妈缓缓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英子,别说这样的话,是妈妈没小心。”
妈妈缓了一口气,接着说:“孩子,你别哭了,你现在身体不好,也别太为妈妈难过。我们家遭了这么大的难,你和你爸都要坚强。你们都好好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崔英听了更加泪流不止。
崔英的抑郁症有加重的迹象,神情更加恍惚,嘴里成天“喃喃”地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她偷偷藏了好些安眠药,被她爸爸发现赶紧丢了;她乘人不注意的时候走到厨房,拿起水果刀在手腕上开始划。
家里人害怕崔英到单位没人照看出现意外,商量了一下决定让让她辞职回家养病。她听到了,不知道哪里来的精气神,死活不同意,流着泪说自己不是个废人,能养活自己,不能拖累家里。家里人见状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别再刺激她。
崔英休息了一段时间,病情稍微好转了一点,仍旧去单位上班。贾行君看见崔英柴毁骨立的样子和以前判若两人,但不敢正视崔英的眼睛。他问了崔英的近况,听说她妈妈也受伤住院,觉得崔英真是可怜,但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2018年2月15日是除夕。北京城里家家贴上了红红的对联,户户忙着做年夜饭,空气中飘荡着过年的香味,一派喜庆。
暮色中,崔英坐在病床前拉着妈妈的手,呆呆地望着窗外通明的灯火。爸爸在一旁,看到家庭遭此变故,妻子和女儿变成这样,不禁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