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这一走便是大半日,却是直接自夜里到天明再到了黄昏,一路顺利行来,倒也无事。谢昭言在车中备了干粮,齐槿便和车夫分着用了一些。看那车夫憨厚质朴,倒也不像坏人,想到谢昭言那样吓他,齐槿心里不由有些好笑,但同时却也有些不忍。

因是傍晚时分,天色渐暗,但见四围青山密林,渺无人烟,齐槿心知必不能在天黑之前赶到有人的镇集之处了。又想到车马已是行了这许久,并未怎么歇息,无论如何是该休息一下了。当下便决定先暂不急着赶路,将就在这野外歇息一宿。

让车夫将马车停在了一棵大树下,然后下车与车夫一起捡了些干柴堆在一起点燃,燃起一个火堆,又和车夫分吃了干粮,齐槿便靠着树干闭上眼睛。那车夫以为他是累了,便对他道:“公子,您要困了想睡的话,还是去车上睡罢,外边有风,容易着凉……”

其时虽已非夏时,但天气尚暖,倒也不至于寒。齐槿目有感激,微笑道:“我现在还不想睡。而且,不是有火吗?也不会冷。”

那车夫听他如此说来,倒也不再劝。因夜漫山静,便与齐槿聊起闲话来。齐槿本是安静之人,因而虽是两人相聊,却大半是那车夫在说。那车夫说的也不过是些自己周围之事,虽是琐细,也无甚趣味,但那平凡小民的平凡生活却让齐槿听得出神,不由生出一股艳羡,只觉那样的亲慈子孝,夫妻恩爱,邻里和睦实在是一种珍贵的幸福,若是自己能有那样的生活,便是辛苦,便是要为生计奔波忙碌,应该也是满足的罢……

这一来,不由自主便想起了那个人。想起自己说出那些残忍话语时那人的伤痛,想起那人恳求自己和他一起回家时语中的颤抖,想起那人负伤野兽般跪在地上的孤独身影,想起自己被楚哥哥带走后那声剜心般的悲啸……心中一阵一阵的绞痛泛上,齐槿不由伸手轻轻按住胸口,无声地唤起那个名字:“昊……”

昊,如果我告诉你,我的那些话都不是真的,你,还会不会再次相信我?

昊,我现在已经逃出来了,很快就可以回到你身边了,你,还会不会再次要我?

昊,那么多的事情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过去了,你,还记不记得那句誓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夜色深寂,心绪辗转,悠悠神思也不知飘到了何方。火堆偶尔爆出劈啪之声,火光在惘然的脸上跳动,而车夫却已是蜷着身体在一旁地上睡着了……

齐槿将头靠在身后树干上,轻轻阖上眼。

恍惚中,似是看到那人向自己走来,轻轻唤他“槿”;下一刻,他却是用那么悲伤的眼神看着自己,渐渐地消失,再也不见;又见楚哥哥眼神伤痛地对自己吼“为什么你就是不能喜欢我”;然后却又好像听见小瑾哀伤地问自己“哥哥,为什么你要抢去我喜欢的人”……

正神思迷糊时,却又听见有人在耳边叫着:“公子!公子!”接着便觉到有人似在推他。齐槿蓦地睁开眼来,见车夫一脸担心的神色,不由问道:“怎么了?”

车夫道:“公子,我好像听到有马蹄声,好像有很多人正往这边来。”因那车夫是睡在地上,又兼此时夜深静寂,那马蹄踏地,大地传声,车夫便觉察到了,而那声势实在有些骇人,因而他虽亦知那发声之处离此地尚远,但也不由有些惊惧起来。

闻言齐槿当下一怔,随即却是一凛,蓦地想到一个可能,心中便是一跳。虽极力安慰自己未必便是那人,这人马未必便是冲自己而来,但脸色却仍是微微有些发白,当即道:“我们马上走!”

那车夫见他神色不对,自然再不敢犹豫,扶着齐槿上了马车,又灭了火堆,便驾了车往前疾行。好在其时虽是深夜,但月亮满圆,月光明亮,倒也不至于看不清路。

就这样疾行了一阵,那蹄声却似越来越近了,近得连坐在车上的齐槿似乎也隐有所感,心中不由一紧,但随即便把泛上来的慌乱压了下去,极力冷静,急思对策。

马车辘辘前行,那大队的马蹄声却是越来越响了,也可知,离自己越来越近……

虽只不过一日,那人未必便知自己往哪边行,走的哪条路,况如此山林,那人也未必便会找到自己在哪一处,但到此时,齐槿却再不存侥幸,只在心头苦笑:那人本就十分厉害,又是皇帝,手下那么多能人高手,又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微微闭了闭眼,齐槿撩开车帘让车夫停了车。

车夫自是惊讶,他虽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但听那骇人蹄声追着自己而来,倒也心知不对,急要赶车,望能逃脱,却不料齐槿突然要他停车,自是十分惊诧又十分不解。

齐槿温和道:“那些人是冲我来的,跟你没什么关系,所以,你还是一个人走罢,我不想连累你。”

车夫惊道:“公子,那怎么行……”

齐槿微笑道:“你不用担心你身上的毒,其实那位公子是骗你的,他因怕你不将我送到目的地,因而骗你说你中了毒,其实那不过是一种特制的药,对你身体并无害,那印迹不久也会自己消下去,所以你不用担心。”

车夫当下目瞪口呆。齐槿却是继续道:“连累了你真是不好意思。现下我们便分两个方向走罢,这样也好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你也会安全一些。”想了想,又道:“如果你被他们抓到,到时候你便对那首领说,如果他敢伤害你,齐槿就一辈子不原谅他。这样,他应该就不会对你怎样了。”

车夫听得怔怔的,但见齐槿神色又不像在开玩笑,耳听马蹄之声震山而来,已是越来越近了,当下也不再犹豫,跳上马车,正要前行,却听齐槿道:“你还是不要驾车了,自己逃罢,不然这么大的目标,只怕很容易被他们发现……”

那车夫本也不是富裕之人,就靠那一俩马车做生意维持生计,如何肯扔下这车?当下便摇头道:“我不能丢下车。”想了想,又道:“况且公子你不是说那人不会伤害我吗?那我驾车应该也可以将他们注意力引开的罢,这样公子就可以自己快点躲起来了。”

齐槿不意他竟如此作想,当下一怔,随即却是感动油然而生。想了想,自包袱中掏出一大锭银子塞到他手中,又朝他笑了一笑,再不说其他什么,转头独自向密林深处而去。

乌云掠过月亮,投下一道道流动的阴影。密林森森,不时传来一两声夜鸦的啼叫,不免令人觉得毛骨悚然。但齐槿却顾不得这些,只快步走着,手脚被林间的荆棘挂出一道道血痕,隐隐作痛,却也不管了,仍是急步往前。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但齐槿却清晰地听得,那马蹄声离自己越来越近了,咬了咬唇,齐槿干脆奔跑起来。但他到底荏弱,况又急行了这好一阵,腿上又被荆棘挂了多道伤口,因而虽是奔跑,却是跌跌撞撞,好不狼狈。

耳听蹄声越来越近,直往这边过来,声若雷霆,震得整座夜山轰然作响,齐槿不由惨然一笑,却并未停下脚步,仍是向前奔去。

在蹄声已在身后只距约莫二十丈余之时,齐槿停住脚,转过身。

然后不出意外地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