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卒们还在反复机械的练习,不得不说,这种操演相当的枯燥乏味。
可说来也奇怪,刚开始的时候,大家一听说有一万贼军将于今日下午来袭,一个个都面带愁容。只不过畏惧王慎的军法和无情辣手,只能俯首帖耳。可王慎还是能够看出军队中涌动着一股担忧和畏惧的暗潮,谁也不敢保证等下战斗一打响,军中别有心思的人会不会不顾一切地抛下同伴夺路而逃。
在现代社会,王慎好歹办过一个文化公司,手头管理着三十来人的团队,对于人心自然是把握到极处,否则也不可能有他后来的成功,又如何看不出军队中的不稳。
还是他先前在库房房顶和陆灿所说的那句话,带兵你就得给大家找些活儿干,哪怕是叫他们去掏大粪做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也比他们闲下来好。人一闲,心就乱了。
此刻的情形正如王慎预计的那样,队伍渐渐地被折磨得没有了脾气。毕竟,这样的大热天站在空地上两个时辰,就算是一块顽铁也被搓成了绕指柔。他们一个个都机械麻木,眼神中再看不到丝毫的生气,而这正是王慎想要的,战争机器总得有个机器的样子。
还好今天是个阴天,苍穹中全是堆积的乌云,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没有风,空气闷热得似是要凝固了。
和陆灿、谷烈一起训练了半天士卒,王慎终于经受不住。他穿越到宋朝一日一夜,先是差点渴死,后来又被关在库房里,到现在还没有正经吃过东西,就同陆虞侯说了一声回到库房。
为了迎接这一场即将到来的大战,陆灿和王慎已经提前将合用的器械和食品搬进库房里。屋中的麻布口袋堆积如上,又有人燃起了炉子,正在煮着新宰的黄牛肉。
一个烂眼圈的民夫见王慎进来,忙舀了一碗刚炖的肉递过来。队伍中那些年老体衰的老者和幼童不用参加战斗,都被集中在库房里。
肉汤里没有放盐,至于调料自是一概也无。
王慎只喝了一口就被膻得经受不住,他放下碗,依靠在一口麻袋上,将眼睛闭上。一日一夜没睡,又杀了那么多人。虽然他心如铁石,但作为一个现代人,还未锻炼到视人命如草芥的地步。
八个人了,八个人了……
我不能软弱,不能软弱,在这个吃人的世界。我一手软,自己死了不要紧,还要牵累安娘姐弟。
我没有做错……
火炉好热,浑身都是臭汗,在这里躺了片刻,眼泪都被熏出来了。但那些老人和孩童却一边兴高采烈喝着肉汤,一边小声地说着话,神色中竟没有畏惧的神色。
也是,自靖康二年到现在,作为大宋帝国的赋税重地,淮西已然饱经战火,城镇村庄成为废墟,百姓十不存一。在这个乱世能有一口饭吃,已是很幸福的事情。相比起饥饿的折磨,战争和死亡好象也不那么可怕了。
旁边有个声音小声道:“王大哥,你好歹还是吃一些吧。等下就贼军就要过来了,若不吃点东西,哪里有气力厮杀?”
王慎猛地转过头去,就看到安娘站在麻袋堆起的一个角落里,一脸关切地看着他。旁边,岳云也从昏沉沉中醒过来,小口小口地喝着一碗黑色的药汁。
王慎吃了一惊,低声喝道:“你们怎么还不走?”
安娘也不说话,只从地上端起那碗肉汤,小口小口地吹着。
“不说话是吧,不说话也解决不了问题。你们拖拖延延,拖到现在,众目睽睽,想走也走不脱。”王慎的邪火拱上来。昨夜射杀易杰等人的时候,他当着两百多任何的面说,临阵脱逃者,无论士卒、民夫,一概杀了。现在若是再让他们姐弟走,队伍的人心也就散了,这仗也没办法再打下去。
安娘还是不说话,舀起一勺牛肉,递过来。
王慎气呼呼地说:“我有点反胃,实在受用不了。这肉吃起来,跟吃药一样。”
“那就当吃药吧,治肚子饿的病。”安娘小声说。
“噗!”王慎有点崩溃,气得笑起来。看到她低眉顺眼,一副受了委屈的小媳妇模样,心中突然有柔柔的东西生起。他忍不住一把捏住安娘的手,柔声道:“败给你了,等下你和应祥呆在库房里别出去。放心好了,我定然能保得你平安。”
“恩。”安娘想甩开王慎的手,却浑身躁热,怎么也提不起力气。
岳云已经喝完手中的药,冷哼一声,将碗甩在地上:“什么鸟药,苦得紧。说什么是郎中,胡吹大气。不要脸,不要脸。”
王慎和安娘大觉尴尬,尤其是安娘,头已经低到胸口了。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间,有沉闷的声音传来。接着,脚下的地面好象变得像是棉花一般,叫人站不稳。
有微微的波动袭来,接着,就是灰尘扬起,在地上渐渐滚成无数小颗粒。
“贼人,贼人……王指挥,贼人好象来了……”一个士卒面如土色地从外面跑进来,声嘶力竭地大喊。
王慎:“什么好象来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还没等那人回答,如潮“哗啦”声袭来,那是成千上万只脚踩在地上的声音。
这声音是如此之大,掩盖了一切。
眼前的一切仿佛变成了默片,有人在慌乱地跑着,有人在张着嘴喊着什么,有孩子小声哭泣。
王慎从麻袋上跳起来,冲到库房门口,朝前看去。
远方有大团大团的灰尘腾起,铺天盖地,将黄色的大地和阴霾的天空连在一起。那情形就仿佛电视里沙漠中突然起的沙尘暴,如墙而进,势不可当。
整个地面就仿佛遭受了一场大地震,肉眼可见微微起伏。
所有的士卒头同时抬起头转向西北天空,面容上竟然是看不到一丝血色。
王慎的脑子开始发麻,一时间却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在之前,他也假想过贼军大队杀到的情形,也想过应该如何应对。可现在整个人却仿佛被魇住了,什么也做不了。
在一片黄色中,远处有几个小黑点正不要命地朝前跑,一边跑,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哭喊:“贼军,李昱贼军!”这是王慎事先派出去的哨探,都是军中腿脚灵便之人。辎重营没有马,警戒圈只能撒出去五里。
尘土的风暴还在滚滚向前,瞬间就将那些哨探吞噬了。
几声惨叫。
接着就是成千上万人的哄笑和呐喊四面八方而来。
听到惨烈的叫声,早已经等在外面的辎重营士骚动起来,所有人都在扯着嗓子大喊着什么,却听不清楚,出来脚步声还是脚步声。
有人在胡乱地给神臂弓上弦,有人伸手去抽腰上的佩刀。有人则慌乱地朝同伴身后躲去,好象只要藏在别人身后,看不到眼前这排山倒海的黄尘,闭上眼睛前面就没有悬崖。
两百来人互相推搡,如同正聚在即将干涸的水洼里的鲫鱼。
看到眼前的混乱,王慎心中一阵冰凉。训练了一天一夜,在贼人没有到来之前,辎重营加上全副武装的民夫颇有威武之师的样子。此刻,在巨大的压力下,顷刻之间就乱成一团。如此,还能抵挡得出贼军吗?
两个士卒连连后退,撞在王慎身上,撞得他一个趔趄。
就要摔到在地的时候,一只小手伸过来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
王慎回头一看,看到一双担忧的晶亮的眼睛,正是安娘。
说来也怪,一见到她,王慎心中却突地一静。他狠狠朝前一撞,顶住前面的两个士卒。抽出腰上的横刀,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乱什么,贼人已经杀到,战是死,不战也是死。与其如此,还不如奋起一搏。摸摸你们的裤裆,还有卵子吗,还是男人吗?你们身上有甲,手中有弩,难不成连一阵都抵不住!放心好了,有我在,必定保你们平安。若胆敢后退者,休怪某手中的刀子不认人。”
这一声如同春雷炸响,铺天盖地的喧嚣竟被他压下去了。
众士卒回头看去,却见得王慎手执雪亮大刀立在那里,眉宇中闪烁着巨大的自信。又想起他杀易杰时的狠辣手段,大家心中一寒,同时站住了。
陆灿也跟着大叫起来:“大家都不要慌,等打完这一仗,一人再发……再发……直他娘,每人一缗钱。都抬起弩,给我射!”
听到这个“射”字,众人如梦方醒,“咻咻”声连绵不绝,无数浸矢漫天而去。强劲的破空声激得人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身边的安娘低呼一声,松开王慎的伸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陆灿这个宋朝的读书人和明清时四体不勤五谷无分的书生不同,平日里除了读书,一样会勤武艺,功夫还相当的不错。礼、乐、射、御、书、数,君子六艺。这一点从他右手的虎口和先前架住易杰的那一刀就可以看出来。可是,他自进了淮西军之后从来没有上过战场,对于冷兵器战争根本就是个门外汉。
贼人距离府库尚且有五六百米,在神臂弓的射程之外。再说,这么胡乱射击,稀稀拉拉,不能在阵前形成绵密的火网箭雨,等下敌人只需一个冲锋就能轻易地突进来。
冷兵器战争发展在南宋初年,已经达到了最高峰,已经成为一种科学,一种艺术。
大群弩箭射出去之后,“噼劈啪啪”地落在前方的空地上。可就这样,陆灿还是红着眼睛不住大喊:“射射射!”
他肾上腺激素大量分泌,整个人处于强烈的亢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