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林缓步走开去一段路,留得父子两个更加放心地说话。
之所以如此,是他太了解皇帝。太子再做什么都已于事无补,皇帝这片刻的犹豫,很快就会被太子以前留给他的阴影打消。太子的过错,都是关乎品行。心术不正的太子,皇帝容不得。
皇帝凝视着太子,终究是苍凉一笑,“即便是你自去岁至今都陷入了别人为你布下的天罗地网,朕又能如何?还能给你什么机会?给你登基之后被手足夺位的机会么?”
太子没说话,只是面含微笑地把玩着手里的酒杯。
皇帝站起身来,俯瞰夜色中的行宫内外,“朕要你来,是要你看看燕王用兵布阵时的残酷狠绝,要你明白朕在今年之前从未想过动摇你的地位。燕王文韬武略,自幼行事决绝、飞扬跋扈,金戈铁马三年,杀戮太重,两军阵前视敌军性命为草芥,残狠做派一如江式序,他若一心辅佐,来日你的格局,正如朕痛失江式序之前的情形。
“你与燕王相较,少时宽和仁厚,沉稳内敛——为天子者,断不可不仁、意气用事,这两点之上,知人善任,便足可坐稳龙椅。
“原本,来日定是坐拥天下,若重用燕王,兄弟同心,必能开创盛世。
“可惜,你不要锦绣前程,偏偏走上歧途。对弱女子下毒手,是为不仁;忌惮一母同胞的手足,是为不义;对朕曾起祸心,是为不孝——有这三点,已是对皇权不忠。”
皇帝的语速缓慢,铿锵有力,一字一句,重重敲打着太子的心魂。
皇帝居高临下地睨着太子,笑容倏然变得愉悦,“不知你可曾想过,正是燕王、燕王妃历经折磨的三年,让燕王学会了隐忍。而朕近日想到了一事:燕王妃必然秉承了其父为人之道,对手越狠,自己越狠,但是,对待天下苍生、无辜百姓,最是仁慈。燕王得此贤内助,若是来日成为太子,荣登大宝,定能受其影响体恤苍生。”
“……”
“朕要感谢你。没有你,朕无从知晓:燕王比你更适合做储君。”
“……”
“不论今夜是何局面,朕都确信,你,必败无疑,且是败得狼狈至极。”
太子看到皇帝身上的天子威仪、自信笃定。
这一刻,皇帝不是他的父皇。也不会再是。
他已经被皇帝放弃。
他已走至众叛亲离的地步。
这一日,大同林总兵纵容草寇流窜出辖区。
冯长青率领十名顶尖杀手、驯养的三百死士、林总兵的五百亲随,乔装成锦衣卫,走人迹罕至的小路抵达行宫外围。
当晚,林总兵本该打着皇帝被困前去救驾的旗号,在戌时率麾下精兵赶至行宫,与冯长青汇合,但在召集军兵之前,被副总兵及其属下合力缉拿。
冯长青一方按照事先安排,抵达行宫外围现身,堂而皇之现身。原本意欲用以假乱真的韩越霖令牌开路,逢人就杀,然而,他们都没有想到,不会有人在他们手里丧生,而他们,步入的是尘世修罗场。
八百零一人,无一人存活,而行宫内外,无一人伤亡。
再高超的身手,再精绝的身法,再敏锐的应变,走入远在京城的师庭逸为他们布下的生死迷阵之中,都成为待宰的羔羊。
没有短兵相接,唯有杀戮。
八百零一人的死亡、鲜血,让这个夜的氛围变得森寒可怖。
太子喝尽杯中最后一口酒,笑意惨然。
此生定局已现。
他败得比前世更惨。
皇帝打个手势,即刻有人上前去挟持了太子。
皇帝语气冷酷:“太子忽染重病,尔等悉心照看,不得让他再出闪失!”
随后,皇帝回到宫中,夜不成眠,太子最后的一席话反复在他耳边回响。
他取出太子的几份请罪折子,犹豫再三,还是打开来细看。
已经尘埃落定,他已做出了帝王该做的抉择,而在这一刻,他要以父亲的身份,去阅读儿子写给自己的话。
然而看到的内容并非他以为的辩驳、陈情。
这真的是太子的请罪折子。
太子最先说起的,是毒害昭华公主一事。
那个逆子,到最终还是欺骗他,要他看的只是引得他盛怒、发病的诛心之语。
太子最后一搏,只是想看他病情加重甚至暴毙,如此,太子之位不会有变化,储君会顺理成章地登上皇上,坐拥天下。
皇帝身形晃了晃,心口刀绞一般的作痛。
崔鑫快步走上前去,捧着的托盘上有一颗清心丹,一杯水,“皇上——”
皇上手势微微抖动着,将奏折照原样放好,面色却是越来越差。他要去接药和水,手上却似有千斤之重,抬起又颓然落在案上。
他撑着书案站起身来,又颓然地跌坐回去,终究是身形一软,昏迷过去。
到底,太子还是给了皇帝重创,利用的是皇帝心中不能真正舍弃的父子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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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太子忽得重病的消息传回京城。
没人在意。太子称病的日子很久了,轻一点儿重一点儿的差别谁会关心。
而皇帝病情加重这一事实,却是秘而不宣,他不准崔鑫、太医对任何人提及。
他心寒到了极点,连给人揣测他抱恙与太子有关的机会都杜绝。
一早,他做了个决定:三日后回京。
回京之后,每日里被朝堂的大事小情干扰心绪,要好过留在这里把清闲时间全部用来痛恨太子。
炤宁在这日早间,听说了行宫那边昨夜的事情,不动声色,循俗礼回了趟江府,与大夫人、三夫人说说笑笑,一如往常。
大夫人告诉炤宁,江予笙、江予莘的亲事已有了眉目,“说来也真是没法子,本想着春日里给予笙定下亲事,那时候还认真着急上火了几日,却总不能遇到合适的,不是我和你大伯父觉着一些门第上不宜结亲,便是予笙亲口说与这个、那个女孩子没缘分。近日却不知是怎的,先后有人过来说项,其中两家门第清白,予笙、予莘也是眉飞色舞的。”她说着,笑了起来,“这一看就知道,是事先晓得人家的模样、性情,很愿意。”
炤宁笑道:“这可真是好事啊。他们的亲事定下来,您和大伯父的心事又少一桩。”
“是啊。”大夫人转头对着三夫人笑,“接下来,我再和三弟妹一起张罗予萧的亲事。”
三夫人笑着应声,“嗯,再把那个混小子的亲事定下来,我身上就没什么担子了。”随后又对炤宁道,“予莫是个有主心骨的,我们隐约跟他提过两句,他却说过几年再说,唉,真是……”她笑着摇了摇头,“我们不好多说什么,这件事就只能让你这个做姐姐的帮忙留意着了。”
作为长辈,有些事是分内事,小辈人不让管的话,那就随他去,但是态度要让家里家外知道。炤宁自然明白三夫人的意思,颔首道:“他跟我也是那么说,且由着他。”
盘桓多时,炤宁回到家中,红蓠先后呈上韩越霖、江予莫和景林写给她的信件。
由此,炤宁知晓了整件事的经过。
终于到了她一直期盼的这一日。
感觉也只是整个人轻松了几分,并无喜悦。
报复,只是必须要做的一件事,但事情本质没有欢喜可言。
皇帝要太子重病,也就是说,暂时他不想对太子降罪,不想皇室沾染上太子带来的污点。这是因着盛怒之下赌气的结果,心里其实比谁都明白:日后的事态,不是任何人可以控制的,太子想要清白无辜,是痴人说梦。
待到圣驾回銮,朝臣看出端倪,必然会有人趁机打击太子——皇帝早就立下的太子,并不代表是人们都认可的储君。更何况,太子之前大半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早就让一些朝臣心生轻蔑、嫌恶,没有反复弹劾太子,只是在等待时机罢了。
她没对此事多做思忖,因为景林信末几句话,扰乱了她的心绪。
他说,过段时日,便要离开京城,积蓄都要带走,人手和几处宅院都留给你。心腹送去名录的时候,不要大惊小怪,回京相见时细说。
炤宁不明白,好端端的,他要去何处?又为何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