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3章 出嫁

荣国公慢慢坐起身来,眸色深沉地看着师庭逸,“殿下有何指教?”

师庭逸道:“想跟你商量一下,佟煜和佟烨的去处。”

“去处?”荣国公蹙眉,“此话怎讲?难道官员的调遣,也是殿下可以干涉的么?”

师庭逸微笑,“我只是有耳闻。送你个顺水人情,或是谈谈条件,都可。”

荣国公思忖片刻,眸色冷凝地看向炤宁。庆国公一案中,吏部尚书没少出力——他不可能主站到到燕王那一边,他是江式序生前的好友。这样,就难怪师庭逸会这么说。

是那个死丫头背后做的好事!

兴许还有江式庾那个吏部侍郎。

他们想让他的两个儿子外放,离开京城。

炤宁嫣然一笑,自顾自端过一小盘樱桃,每拿起一颗,都要看一看、闻一闻,再用帕子擦拭一下,送入口中。

荣国公斟酌轻重之后问道:“殿下与江四小姐想要我做什么,才能不干涉犬子仕途?”

“显而易见。”师庭逸道,“蒋家。”

等到他与炤宁大婚,江府便是她的娘家、他的岳家。蒋家随时可能与江家窝里斗,这是他们不能允许的事情。

而对于荣国公来讲,蒋家只是他手里众多人脉中的一条,众多棋子中无足轻重的一颗。

蒋家多年远在边疆,不论是炤宁还是他,都不可能迅速找到那一家人的软肋,由此,才想试试能否走捷径。

没错,他们这一次有恃强凌弱的嫌疑,但是,手里有权利有优势可以利用,为何舍近求远?

不用才太傻。

荣国公沉默良久,半晌无力地叹息一声,唤来小厮,吩咐几句。

小厮匆匆而去,过了一阵子,将几份卷宗送回来。

荣国公将东西交给师庭逸,“还望殿下守诺。若是犬子前程不明,那么……”他阴测测的一笑,“人若是没了指望,不定会做出怎样的事。”

“明白。”师庭逸颔首一笑,继而起身。

炤宁随之站起来,“告辞。”

往外走的时候,师庭逸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她,道:“便是他没有全部交出也无妨,有了线索,别的事便容易着手。”这事情是她提及,他只是闲来无事帮个忙。

“知道。”上马车之前,炤宁道,“我直接回府。出来太久不合适。”

师庭逸给了她一个温柔的笑,“嗯。”

炤宁回到玲珑阁,吉祥兴高采烈地迎出来,围着她转了好几圈儿,随后立起身形,扒着她的衣裙,要她抱的意思。

“我们吉祥想我了?”炤宁把手里的卷宗交给红蓠,将它抱起来,抚着怀里那圆圆的头、肥肥的身形,径自去往小书房。

在大画案后落座,炤宁和吉祥腻了一会儿,凝神阅读带回来的卷宗。

卷宗上所记载的,是蒋家涉及过的几宗大案——蒋家大老爷贬职外放之前,在刑部行走。他曾利用职务之便,在刑部尚书与罪犯之间斡旋。其中两件案子的罪犯,与蒋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蒋家大老爷设法将罪犯子嗣搭救,另行安置。

这种行径若是深究,蒋家轻则被逐出官场永不叙用,重则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让炤宁分外注意的是,卷宗上有几处指出,哪年哪月哪日,他或发妻曾到江府,与江家人叙话多时。

与江家人叙话,说了什么?若与案情无关,何必单独指出?

这些如果有一日上交朝廷,蒋大老爷少不得会针对这几点做足文章。

原来,他们早就下了狠心,打定主意破釜沉舟——如果重振门楣注定无望,他们宁可让荣国公用这些作为把柄,让江府陪他们一同落难。

他们恨江家,也在情理之中——兴许他们这些年都觉得委屈愤懑,这些年都在憎恨江家不顾姻亲的情分,让他们陷入漂泊艰辛的岁月。

可是,蒋家怎么会这样信任荣国公呢?

这一点,炤宁思忖大半晌,也理不出个头绪。

随后才觉出自己是瞎耽搁功夫——她对蒋家根本算是一无所知,好像是几岁的时候吧,那家人便离开了京城。

要是想弄清原委,少不得请韩越霖把蒋家一切消息整理出来。

但是?这重要么?

炤宁不大确定,索性暂且将这件事情放下。韩越霖的日子真不清闲,自己还是少给他找事的好。

红蓠笑盈盈走进来,手里端着的托盘中一个荷叶碧玉盘,盘中放着鲜红的樱桃,“燕王殿下命人送来了一筐樱桃,各房都能分一些,咱们这儿自是多一些。”

“是吗?”炤宁心念一转,知道他是留意到了自己在荣国公那儿吃樱桃的一幕,不由莞尔一笑。

“应该是宫里头赏下来的,”红蓠把盘子放到炤宁手边,“比寻常买到的好吃。”

“一起吃。”炤宁指了指一旁的座椅。

“好啊。”

一直窝在炤宁怀里玩儿衣角的吉祥精神起来,立起身形,前爪扒到桌沿上,之后发力,勉勉强强站到了桌案上。

红蓠笑着摇头,“明日起得让它多活动活动筋骨。”

吉祥不理她,只眼巴巴地看着炤宁手里的樱桃。

“你一定不爱吃这个。”对于水果,吉祥只吃甜甜的桔子瓣和葡萄珠,并且吃完就一副上当的沮丧表情。炤宁虽是这么说着,还是把一颗樱桃放到吉祥跟前。

吉祥喜滋滋地摇了摇尾巴,先是用爪子碰了碰樱桃,又闻了闻,之后慢吞吞地叼进嘴巴,捣鼓几下,又吐了出来。

炤宁凝眸观望着这一幕,眼中尽是温柔的笑意。

红蓠直皱眉,拍了拍吉祥的头,“你啊……”小家伙的后台太硬,不容人数落,她也真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吉祥似是见炤宁有点儿走神的样子,索性往红蓠跟前蹭了蹭,看看盘里的樱桃,又看她。

红蓠撇嘴,“我才不给你。”

吉祥又挪了挪身形,离她和盘子更近,竟是显得喜滋滋地看着她。

红蓠用下巴点了点它扔在身后的那颗樱桃,“先把那颗吃掉。”

吉祥索性立起身形,去扑她刚刚拿起一颗樱桃的手,动作少见的麻利。

“嗳?真是反了你了……”红蓠飞快地收回手,还没抱怨完,吉祥两只前爪已经按到了碧玉盘中。

小家伙顾前顾不了后,直起的身形下落时,根本没法子躲开正对着它的盘子。

炤宁哈哈地笑起来。

吉祥见炤宁是这反应,索性摇着尾巴低下头,去闻盘子里樱桃的味道。

“还笑,你还笑!”红蓠皱着眉,手忙脚乱地把吉祥两只按着樱桃的爪子拿开,“这要不是你当成宝养着的,我这巴掌早上去了。”

炤宁连忙把吉祥夺回怀里,“那怎么行。樱桃再好好儿洗几遍就行,”知道红蓠绝不肯吃吉祥爪下的东西,笑着加一句,“你看着赏了人吧。”

红蓠又气又笑地应声。

炤宁忙于转移红蓠的心绪,“这些卷宗,你和白薇记得誊录两份。有用。”

红蓠立时正色道:“好。”

**

二月里,不少人家上门提亲,求娶的不外乎是江素馨、江和仪。

江家三小姐已经出嫁,四小姐三月初便会成为燕王妃,这时候若是能征得江家同意定下亲事,今年冬日便能操办喜事。

江素馨和江和仪之前犯错被罚的事情,很多人都有耳闻,但都选择忽略。

江府的门第摆在那儿,与皇室结亲已是板上钉钉。江家的闺秀便是在家里最差的,到了外面也是分量十足,非别家可比。

很明显,江素馨对这些事反感至极,一听到有人隐晦地提及哪家公子要娶她,便会拉下脸来生气。一次索性对大夫人说:“要不然,您还让我回寺里吧?那些提亲的……就没一个像样的。”

大夫人听了心里有气,并且无意克制,当即冷笑一声,“行啊,今日我便与老爷说说,看他同不同意。”

反倒让江素馨提心吊胆了好几日。

比之江素馨,江和仪要安分许多。自从三夫人帮忙主持中馈之后,遇事底气十足,凡事又都能得到大夫人的允许,这样一来,对三老爷、妾室的态度亦是特别硬气。

过了正月十六,三夫人看着江和仪又要做四处乱飞的花蝴蝶,立刻给了她一个抄写经书的事由,将她困在了房里。

江和仪的生母贾姨娘苦苦求情,三夫人当即就说她病了,暂且看看情形,过几日不见好的话,便去庄子上将养——燕王和炤宁就快大婚,过了病气给府里的人太丧气。

贾姨娘又试图求三老爷,三老爷问了问原由,说她让你怎么做你就听着,难不成你要与她作对么?

江和仪那边的情形,三老爷问都没问。到底,正妻与妾室、庶女尊卑有别,平日纵容一些是一回事,到了关键时刻,他还是要给发妻体面,不能弄得房里传出闲话——发妻现在要是被惹急了,给他扣上个宠妾灭妻的罪名都未可知。

何苦呢?

这样一来,贾姨娘和江和仪彻底消停下来。

二月下旬,安国公和安国公夫人来江府的次数频繁了一些。

炤宁听说之后,有些奇怪。

她知道三老爷爱喝明前龙井,师庭逸命人给她送来不少,她便分出一半,带着吉祥给三老爷送到前院去。

三老爷瞧着跟在她身后虎头虎脑的吉祥,忍不住想摸一摸它的头,但是刚上前一步,吉祥就躲到了炤宁身后,探出小脑袋,有恃无恐地看着他。

他呵呵地笑着,“真是讨人喜欢。”

炤宁有点儿不好意思,“它认生。”随后把拿来的茶叶送给三老爷。

三老爷眉宇愈发舒展,“你有心了。”

炤宁趁这机会,问起安国公夫妇前来的目的。

三老爷笑道:“他们过来还能为什么,提亲。”

“提亲?”炤宁讶然,“素馨?”

“嗯。”三老爷颔首,“你大伯父说,两个人都是不成器的东西,这么看的话,他们要凑合到一处去倒也不错。”

炤宁忍俊不禁。

“可是,往深里想就不妥了。”三老爷转身,指一指自己在外院理事的书房,“走,陪我尝尝这茶的味道。”

炤宁笑着随他进到书房。

三老爷有些时候,很乐于附庸风雅。这次亲自烹茶,笑微微地递给炤宁一杯,“尝尝我的手艺。”

“您这烹茶的手艺,可是出了名的好。”炤宁笑着称赞一句,闻了闻茶香,随后啜了一口,脸上现出满足的神色,“有好茶的话,就得送给您这样懂茶的人。”

三老爷被称赞得由衷一笑,落座后品了半盏茶,捡起先前的话题,“若是云起、素馨的事情成了,方家与江家便是亲上加亲,这姻亲的关系怕是几代都甩不开。关键的是,云起行事常有糊涂的时候,素馨也不是拎得清的性子,嫁过去之后,再生事端的话,头疼的可就是我们江家。我和你大伯父、大伯母反复琢磨了一阵子,觉着不能应。”

“这种事,自然要由长辈做主。”炤宁道,“我是因为与方云起有过冲突,近来又听说方家的人屡次登门,便想到了别处去。与我无关就好,我只怕因为自己给家里添麻烦。”

“怎么会。”三老爷给她一个安抚的笑,“那件事方家巴不得我们忘掉,当日燕王不是恰好也在场么?放心吧。”

“那就好。”

说完这些,叔侄两个谈起了茶经、棋道。

炤宁通读茶经,但平日喝茶不是特别讲究,因为用饭喜吃咸、辣菜肴,心里喜欢的是一种,常喝的则是味道较浓的茶。故而,便说了几种浓茶的妙处,又孜孜询问清茶哪一种最好。

至于棋道,则是三老爷起的话头,他其实是个棋迷,又知道炤宁深谙此道,这会儿也是不耻下问的心态。

做了很多年的叔侄,要到今日,三老爷才发现这个侄女是个说话的好对手,炤宁看着天色道辞回内宅的时候,他仍觉意犹未尽。

平白浪费了很多年的时间,没去发现她的优点。

年轻时,只顾着去外面找同好,在房里过自己的那份日子,却是不曾想到,真正懂得精髓让他生出共鸣的人,近在眼前。

那边的炤宁一路和吉祥嬉闹着回到玲珑阁,眼中尽是喜悦。

安国公夫妇前来的意图,她对三老爷说的是心里话,真担心他们又要出幺蛾子,毕竟,安国公是能无意间把胞妹坑得不轻的人,让她相信他变得明智起来,很难。

别的就不需她管了。

大夫人到底比她多经历了十几年岁月,且是能在太夫人那种恶婆婆的眼皮子底下过得还算不错的人,对内宅很多事兴许比她看得还通透,不用她费思量。

晚间,红蓠则好笑地跟她提起了江素馨:“五小姐像是猜出了安国公夫妇的意图,今日闷在房里哭了一场呢。”

炤宁笑了笑。

这当口,江素馨不难想见安国公夫妇的意图,只是,她怎么就不能反过头来想想江家会不会同意呢?

打量着大老爷很喜欢方家么?这一点,也只有大老爷自己清楚,炤宁不敢下断言。

但是,从哪一方面讲,大老爷都不会同意江素馨嫁到方家。明知女儿糊涂,嫁过去却是长子长媳,年岁大一些还继续糊涂的话,岂不要把方家一大家人都带到沟里去?大方向的轻重,三老爷一句都没说错。

再者,即便是只为着担心日后被方家埋怨,大老爷也不敢应。更何况,方云起那种行径卑劣莽撞的人,若是成为他的女婿,还不把他膈应死?

而江素馨呢?看这情形,是到现在不能死心,还祈盼着出现一丝得到或是走近师庭逸的机会。

那可不行。

想到他被江素馨惦记着,她心里就不痛快,要是江素馨没事就往他跟前凑……

炤宁叹了口气,拢了拢眉心。

再不痛快,她也不好干涉江素馨的姻缘。这回事也挖个坑让大老爷跳下去的话,他不定会气成什么样。能免则免吧。

心念一转,她想到大夫人,心就定下来。

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外面的事兴许懵懂,这类事情一定会想到她前头去,会给她一个满意的结果。

翌日,炤宁亲自看了看自己出嫁时的大红喜服,随手翻了翻,问道:“怎么没有夹袄?”

“找那个做什么?”红蓠不明白,“三月初的天气,不冷了。现在我们穿着夹袄都觉得热了。”

“那我也要穿。”炤宁道,“不都是晚间拜堂么?晚间还是很冷的。”

“……”红蓠一副完全被她打败的样子,“好。我去叫人快些给您做出来,做得……”

“做得厚一些。”炤宁叮嘱道,“我本来就怕冷,紧张的时候会觉得更冷,觉得冷的时候会更紧张,一定要做得厚一点儿。”

“好好好……”红蓠啼笑皆非,“估摸着满京城就一个这样的新娘子,也不怕衣服穿得多显得臃肿不好看。”

“我自己又看不到。”炤宁笑着捧了捧自己的脸,“别人主要看的只是我的脸,到时候脸不肿掉就好。”

红蓠哈哈地笑起来,“听着像歪理,细想还真是那么回事。”

正说笑着,紫薇走进门来通禀:“大老爷、大夫人房里出事了。”

**

大老爷今日休沐,用过早膳,只想留在房里,陪大夫人说说话。

这时候,大夫人已经显怀了。有经验的妈妈、婆子都说她怀的是男胎。

大老爷对这一胎是男是女并不在意,是女儿的话,像她最好;是男孩子的话,他可以亲自教孩子读书写字。

他这样的态度,正是大夫人喜闻乐见的,只怕他有所寄望,到时孩子落地若不符合他的心愿,她总少不得有点儿失落。

大老爷歪在大炕一侧,她坐在炕桌前给他报账,说的都是府里给炤宁的陪嫁,以及吉日当天的宾客名单。

大老爷时不时地提出自己的看法,让她略作修改,意在让炤宁真正风风光光地出嫁。这一点,他是为着已故的二弟。别说炤宁嫁的是燕王,便是寻常人家,他也要隆重地操办。毋庸置疑,二弟若在世的话,也会这么办。

大夫人笑着一一应下,“得了你的准话,我心里就有底了,先前不敢做主,是担心三房有异议。”

“不会。晚一些我跟三弟说说,让他知会账房,不得作出小家子气的事儿。”

“那再好不过。”大夫人正要继续说什么,丫鬟通禀:江素馨过来请安。

夫妻二人俱是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一想起那个孩子,他们都有点儿头疼。

“让她进来吧。”大老爷坐直身形。

江素馨走进门来,规规矩矩地行礼请安。

大老爷端茶,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

大夫人让江素馨落座。

江素馨扯出一抹笑,摇了摇头,“有一件事,我想请爹爹、母亲同意。”

“何事?”大老爷问。

江素馨道:“我自知不够沉稳,想去外面游历一番,沉淀心性。也不是要远走他乡,只是想到京城附近的一些地方看看,听说好几个地方寺里的神佛特别灵验,便想去亲眼目睹,诚心拜佛。”

“……”大老爷垂眸不语,只用盖碗拂着杯里的茶。

大夫人只当没听到,埋头誊录新拟好的嫁妆单子。心里却是冷笑:想走?走个三二年,要是炤宁因为身子羸弱子嗣艰难,你再回来效法佟念柔,到燕王府做侧妃?

倒是没看出,还挺会做梦的。

你就是给燕王一刀,他也不会让你进门。

怎么想的呢?

大老爷出言道:“你这话说得晚了。我已经给你定下了亲事,过段日子会告诉你。回房去吧,安心待嫁。”

“……”江素馨张了张嘴,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爹爹,我不想出嫁……”

“不想出嫁有不想出嫁的路子。”大老爷语声沉冷,“你可以到家庙带发修行,若是有心遁入空门,我也不会阻拦。”

“……”江素馨哭了起来。

“我让你回来,不是要你继续做傻事惹麻烦。”大老爷语声徐徐,不带一点儿情绪:

“以前有些事,我总是愿意往好处想,总以为自己的儿女栽了跟头之后,能像别的孩子一样幡然醒觉,活得比以前更好。可惜,我看得清外面的人与事,独独看错了你和予茼。

“予茼的事,你该有耳闻。因为他的事,我没少被人同情被人笑。他是江家长子,也是侯爵世子,我到底选择了舍弃。至于你,我不能重蹈覆辙,不能再等人要我出手的时候才发落你。”他把盖碗盖到茶盏上,不轻不重地放到炕桌上,“言尽于此。回房去。”

江素馨被他那看似平静实则冷酷无情的态度激怒了,她用力抹了两把泪,愤愤不平地看着他,“我是你的女儿,江炤宁只是你的侄女!为什么你凡事都要帮着她如愿?你明知道,我的意中人是燕王,从小就喜欢他,你非但不肯帮我,还巴不得我快快出嫁?为什么?!佟家能将两个闺秀先后送到东宫,你为何不能效法?为何连这点儿念想都不肯给我?!”

大夫人心里发笑。自己果然没猜错。

大老爷目光冷森森地在江素馨脸上刮过,微扬了声音:“来人!”

“是。”几名丫鬟齐齐应声。

“把这个孽障关起来!”大老爷抬手指着江素馨,“给她备下白绫、匕首、鹤顶红——她想死就让她死。若是肯安生度日,你们便好生服侍着,直到她出嫁之日!”

到了这地步,话已说尽。

江素馨当然不会自尽,回房哭闹了一通,便一直呆呆地坐在窗前发呆。

**

下午,炤宁估摸着大老爷午睡醒了,带上红蓠誊录好的卷宗,去了正房交给他过目。

大老爷凝神看了一遍,神色有片刻的惊疑不定,“是从哪里得来的?”

炤宁便如实说了,又道:“越霖哥那边,还没知会。这件事,我觉得应该由您定夺。”

这是炤宁第一次设身处地地为他考虑。大老爷满意地一笑,“你放心,我会好生处理卷宗相关的几件事,并且,”他稍稍迟疑,对炤宁交了底,“有些事情,前些年已经防患于未然,蒋家闹不出乱子。”

“我猜就是这样。”炤宁笑盈盈地道,“您不可能被谁拿捏住。”

大老爷才不接这顶高帽子,“失算的时候也不少啊。”

炤宁笑意更浓,“那是您懒得与我计较。真给我设绊子的话,我这会儿哪儿还能坐在这儿。”

大老爷终是笑出来,“数你会说话,怪不得你三叔总是人前人后地夸你。”

炤宁取出一块玉佩,“是安国公世子遗落在状元楼的。这会儿我才想起来,留在手里也不知有何用处,还是交给您处理吧。”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有何用,只是不想再越过他难为方家罢了。大老爷又松了一口气,最怕的不过是她处处防贼似的防着她,最高兴的莫过于今日这类的事情多多益善。之后,他问起蒋家两个莫名其妙失踪的人,“你可知他们的下落?”

炤宁也不瞒他,把师庭逸做过的事情实言相告,自然,言辞很是委婉,不带立场。

大老爷放下心来。什么事要是闹出人命的话,若是被人寻到把柄,后患无穷。燕王的理由冠冕堂皇,待到晋王回京时,略过那两个人不提便可。

炤宁没久坐,又闲话几句便告辞,提都没提江素馨的事情。

大老爷琢磨了一阵子正事,心思转到江素馨的婚事上。

把那个不成器的丫头嫁到何处合适呢?

他说已经给她定下亲事,只是让她认命的一句说辞罢了,还没选定人家。

看这情形,最好是选一个离京城不近不远的地方,让她嫁个地方官的子嗣。

在京城是万万不可。

她要是一根儿筋不死心,好高骛远地盯住燕王府……谁的日子都没法儿过了。

这次要是舍不得孩子,往后那孩子只会变成一头狼。

况且,地方上的人根本不清楚她“生病”很久的事,京城里的人要是留意这些事明里暗里戳她脊梁骨的话,她对他只能是更加痛恨。

嫁到地方上,是下嫁,但是离娘家远,她总会有所收敛,不敢恣意行事。

就这么定了。

大老爷起身踱步出门。他得去书房,看看具体有哪些地方官的家眷专程前来京城滞留,意在与江家结亲。

三日后,江素馨的亲事定下来,男方是保定知府次子。

江素馨几日食不下咽,真的病倒了。

要到这时候,大老爷才抽空去了松鹤堂一趟。

太夫人鬓角已经有了霜白颜色。

大老爷将炤宁拿给自己的卷宗轻轻放到太夫人面前,言语简练地说了由来,“看看吧。看看您心心念念的娘家,想要用怎样的手段对付您的夫家。”

太夫人痛恨江家父子很多年,这是傻子都看得出的。她曾经找到炤宁面前诉说耸人听闻的打算,不外乎是想利用蒋家帮她走出目前的困境。但是,她有她的局限——她要在江家权势依旧的情形之下,做回多年来说一不二的宗妇。

若是江家倒了,她绝对要被牵连。而在这时候,对她意味的是一生都白忙了一场,只能落得双手空空。

想都不需想,她不能接受那样的局面。

贪心的人,不可失的东西太多,一旦落魄,便时常会陷入顾此失彼的境地。

大老爷说完这些,便离开了松鹤堂。

这日晚间,他听说太夫人嚎啕大哭了一场,之后卧床两日。起身之后,要院中服侍的人给她找来经书,每日诵读、抄写。

末了,管事妈妈轻声道:“太夫人的头发白了一大半。”

“知道了。”大老爷应了一声,再无言语。

**

随着婚期一日一日趋近,炤宁与师庭逸都腾不出时间见面了。

皇帝虽然给了他一个月的假,但是要紧些的事情还是让官员去王府找他。每日处理完正事,他就亲自监督工匠将新房修缮地附和他的心思,还带着几名能工巧匠给吉祥又打造了几个小房子,新房里放一个,红叶林畔、竹园深处的居室内,各放一个,他经常逗留的书房也要放一个。

这件事,他传字条告诉了炤宁。

炤宁看了直笑,心里暖融融的。她记得是谁把吉祥送到了自己身边,写字条问他:张叔父怎么还不来?

他说问过了,张放正在途中,最早三月中旬抵京,最迟要三月下旬了。还安慰她,说到时候一起在王府款待张叔父,不是更好么?

不好也没法子。炤宁也只能腹诽这么一句。

她心里只是隐隐地希望,父亲的故交——尤其她觉着特别亲近的故交,能在她出嫁的那一日看着她嫁给他。

一个人的终身大事,之于父母,亦是无法等闲视之的,兴许比自己成婚当日的心绪还要复杂。

可这是自己无法做主的。

定亲到出嫁的日子相隔太短,远在他乡的一些长辈根本没法子抽身前来。

还好,还有徐岩、吏部尚书、程大老爷、五军大都督等等,再有就是韩越霖、雅端他们。也都是父亲看重、信任或欣赏的人。

三月的第一天,韩越霖特地来找她,见面第一件事便是给了她一张银票:“小丫头要嫁人了,往后轮不到我给你零花钱,这次就多给一些。”

炤宁看了看,是一万两,笑了笑,问道:“怎么这么早就给我?”

“实在是不凑巧,要出去办差,大概半个月之后才能回来。”韩越霖笑笑地看着她,“横竖只是上花轿坐花轿那些事儿,你只要不睡迷糊,就出不了岔子,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炤宁心里有些失落,面上则是笑道:“这倒是。”

“高兴点儿。”韩越霖能感觉到她情绪上的细微变化,“你要是跟别人一样扭扭捏捏,哭哭啼啼,我可真会觉着丢脸。”

“真是……你说句好听的话能怎样?”炤宁横了他一眼,又问,“心儿怎么样?”

“懒得理他。”韩越霖道,“我叫人照看着她,她说我那是监视,我只好把人撤掉了。前几日把那所宅子卖给她了,往后她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又叮嘱炤宁,“再过几天就是吉日,你再记挂别人,也别出门走动。让人知道了,是说你瞧不起自己,还是瞧不起燕王?”

“嗯。”炤宁乖乖地点头,“我知道。这些日子都在家里,你放心吧。”

“得了,没事了。”韩越霖转身时,深凝了她一眼,笑意中有着少见的一份怅然,“居然有点儿舍不得,真是见鬼了。”没等她应声,便已大步流星走人,摆一摆手,“走了啊。”

炤宁站在原地,费力地吞咽一下,努力地睁大眼睛,望向万里晴空。

差点儿就哭一鼻子。

江予莫的心绪比韩越霖更糟糕,时不时就找炤宁说说话。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她出嫁。一到那种时候,他就开始不放心、不舍得。偶尔会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狠狠地吸着气,沉默多时。

炤宁想宽慰他,可是……她自己也需要人宽慰,实在无能为力。

往后就好了。她想。

到底,吉日如约而至。

江佩仪出门的时候,炤宁全程观望,知道上花轿之前的种种事宜。

她一直尽量含着微笑,由着一干人围在房里说说笑笑,也由着人照着规矩装扮自己。

一整日,她都有些恍惚。

原本以为,她在这样的一日,该是完全的喜悦,或是由衷的伤感。

但是不,她心绪是悲喜交加。

嘈杂声中,她抱着宝瓶上了花轿。

一路上,她都在想念父母,想念着韩越霖、予莫,甚至于想念着大老爷、大夫人、三老爷、江佩仪等人对自己那些点点滴滴的好。

要竭力地忍着,眼泪才不会掉落。

懵懂地进到燕王府,在喧闹喜庆的氛围中,她与师庭逸拜堂,正式结为夫妇。

由他引着进到新房,坐到千工床上,略等了片刻,头上的大红盖头被他挑落。

对上他眼中含笑的俊颜,温柔的带着安抚意味的目光,她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只是嫁了他,只是自江府走到燕王府,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这样想着,微微一笑。

**

燕王府大宴宾客的时候,太子并没前去贺喜。

他近几日都在忙一件事。

此刻,暮光四合,别院的室内已经掌灯。

他闲闲落座,慢悠悠地享用茶点。

这样等了小半个时辰,有女子款步进门,盈盈行礼,“太子殿下久等了,请殿下恕罪。”

“再久也值得。”太子笑着看向女子,抬手示意,“坐。”

女子一笑,“是。”

太子开门见山:“考虑得怎么样了?只要你愿意,我便给你更名改姓,迎你入东宫。”

“这是妾身以往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太子笑意笃定:“人活一世,总该什么日子都经历、享受一番。”

女子笑意渐浓,“的确是这个理。只是,妾身如何都想不出,这件事对于太子殿下有何好处。”

太子凝视着她清丽绝尘宛若空谷幽兰的容颜,“便是只为着你的容貌,也已值得。”

“殿下谬赞了。”女子笑得意味深长,“为着我是韩统领、燕王妃交情匪浅的旧识,更值得。”

这女子是莫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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