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想了想,对景林道:“你与萧错的言辞前后不一。萧错方才说李复进京之后,一直在他府中居住,而你却说人一直在你府里。虽然你得了皇上的口谕,但是你们的言辞都是前后不一,到了宫中,难道要在皇上面前打一场糊涂官司么?”
“我请他这样说的。”景林道,“我行踪不定,能料定今日之事,却不能料定能否前来楚王府。萧错若是说人在我府里,你们等我前来作证的话,那可有得等了。关乎皇室中人的大事,枝节越少越少。这一节,我自然会禀明皇上。”
太子颔首一笑,“原来如此。”
师庭逸、楚王、晋王、师庭迪、韩越霖、萧错先后站起身来。他们从头看到现在,并且有人牵涉其中,皇帝一定要传他们进宫,与其等着太监传口谕,不如此时进宫等候。
江予莫即刻起身道辞,离开的时候,笑着对炤宁眨一眨眼。
其余前来的官员、官家子弟见这情形,纷纷起身道辞,急着回去告知家人,或与幕僚斟酌此事原委。
如此一来,宴席上就只剩了女眷。女眷大多也急着回家告知父母姐妹,俱是草草地用膳,先后起身道辞。
楚王妃站在门口,好言好语地应承了一番,转回身来,见偌大的厅内只剩下炤宁和晋王妃两个人,便不再掩饰心头不悦,垮下了脸,气鼓鼓地道:“你们两个可不准走。谁敢走我就哭给谁看!”
炤宁忍俊不禁。
晋王妃笑着打趣道:“方才你对那些人这样说,她们也不敢走的。”
“我才不要那些个心猿意马的人留在这儿,瞧着更生气。”楚王妃道,“你们二位赏个脸,到我的小花厅去,咱们重新传膳,好好儿地吃顿饭。”
炤宁笑道:“我已经吃好了。”她也想早些回家呢。
楚王妃则道:“精蒸鲥鱼、麻辣鹌鹑、香麻鹿肉饼——这些你爱吃的,值不值得留下来尝尝味道?晋王妃喜欢的珍珠鱼丸、蒸驼峰、胭脂鹅脯也还没上呢。”她蹙眉抱怨,“都怪佟家的人,扰得人们只顾着看热闹,很少动筷,多少菜都没来得及上呢。”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二人自然不能再推脱,随着楚王妃去了她的小花厅。
重新落座之后,晋王妃揶揄楚王妃:“你以往到了我那儿,可是连口水都不喝的。凭什么叫我留在你这儿大吃大喝?”
“这你可不能怪我。”楚王妃笑着解释道,“你也知道,我这几年只忙着怀胎生孩子了,怀胎期间胃口刁钻得很,只要不是想吃想喝的,便如何都不肯碰一下。别说在你那儿,便是在母后宫里,我也是这么矫情,她只是不愿意与我计较罢了。”
“原来如此。”晋王妃这才释怀,又笑笑地道,“你不是总嚷着少吃少喝快些瘦回去么?等会儿可不能只瞧着我和燕王妃吃吃喝喝,你只管在一旁看着。”
楚王妃笑道:“别的时候,我兴许真就这么做了。今日可不行,我早就饿得前心贴后心了,豁出去了。”随后又唤人送来一壶梨花白,“你们两个都是酒量不错的,我自认也还陪得了你们。我们好好儿喝几杯。爷们儿的事情放一边,不管那些了。”
“好啊。”炤宁和晋王妃异口同声。
酒菜上桌之后,炤宁慢悠悠地举筷用饭,在这期间检查饭菜餐具有无不妥之处。倒不是随时有着满满的戒心,是早已成习之故。别人也一向知道她就是这样慢悠悠的举止,并不会想到别处去。
在今日之前,楚王妃与晋王妃的妯娌关系一直是疙疙瘩瘩,相互看不顺眼。这一晚,两人用饭饮酒期间,乘着酒兴,把以前一些事情说开了,距离无形中拉近,亲昵了几分。
炤宁与她们的关系一直是淡淡的,相见时能谈笑风生,但是不能做到关心、记挂。用饭期间,她被二人问起在外的见闻,无意间提到了西域。
西域是天高地阔风景如画的地方,那里的雪山、戈壁、荒漠、湖泊的绮丽或荒凉的美,一直为人盛赞。
可惜的是,炤宁不曾去过那里。因为在外期间,那里是内忧外患,总不消停。现在恢复了喜乐平宁,她却已经回到京城,怕是再无机会涉足。
但是,这话题却让她脑海里灵光一现。
她忽然间想到了昭华公主与自己说起过的那个可疑的人,想到了小时候在一本游记中看到过的关于西域境内诸多奇花异草的记载。
西域有一种树木,树干里的白色汁液可用来易容。若是将这种汁液涂抹在脸上,便会使得皮肤颜色变得黝黑发皱。
炤宁掐了掐手心,埋怨自己怎么到这时候才想起来。她想寻机道辞,快些验证一下这发现是对是错,偏生楚王妃、晋王妃三杯酒之后兴致正浓,频频向她举杯,与她说说笑笑。这情形下,她离席未免太让人扫兴,也便暂且放下心里那件事,专心享受此时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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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御书房。
皇帝歪在临窗的大炕上,平静地看着太子和佟煜。
他先问佟煜:“你大言不惭地说事关皇室中人,所以,你便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抖落这种似是而非的可笑之事?”
不等佟煜应声,又问太子:“你既然知道事关皇室中人,为何不当即将人带到宫中让朕处理此事?”
太子忙道:“父皇近来龙体抱恙,儿臣只是不想父皇为这等琐事劳神。再者,当时那么多人,儿臣若是执意阻拦将人径自带入宫中,外人免不得生出诸多猜测,使得皇室中人饱受猜忌。”随即尴尬一笑,“毕竟,儿臣不能料到佟煜会有惊人之语,他提及此事不过三言两语,实在是不能当即阻止。”
皇帝颔首,算是接受了太子的解释,“此事若只事关皇室中人也罢了,可笑的是,连南楚六皇子都牵连其中。朕总不能为了这等事情修国书询问南楚皇帝。此事交由景林、韩越霖合力查证,太子若是有心,大可帮衬一二。事关朝堂重臣、燕王妃,佟煜胆敢污蔑他们,想来另有原由,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看看他到底有着怎样的狼子之心。”
“……”太子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皇帝根本就不相信这件事,只觉得可笑。若非如此,不会让被指证的韩越霖着手查办,更不会断定佟煜是存心污蔑。
佟煜已是满心绝望。
皇帝指一指佟煜,吩咐崔鑫:“将人撵出去,交给景林看管。”
“是。”
随后,皇帝看住太子,“朕近来总觉得自己老了,精力不济,耐心不足。日后该如何行事,你自己斟酌。退下。”
太子恭声称是,行礼向外走的时候,心里呼啸着嗖嗖的冷风。
原来,父皇一直没有忘记先前那些事情。今日的事,父皇分明已经认定,是他吩咐佟煜污蔑韩越霖和炤宁。是为此,才会是根本懒得询问的态度。
然而这件事,真的与他无关,是佟煜和蒋氏兄弟出手谋划的。
都不给他解释的机会了。以前,父皇从不曾如此。
他是真正的失了圣心。
御书房外,师庭逸问萧错:“怎么回事?”
萧错无奈,“下午,景林把李复从我府中偷走了,然后告诉我要如何行事。”他浓眉蹙了蹙,“这个哑巴亏,我不想吃也得吃。”
师庭逸听完牵了牵唇,“真是物以类聚。”炤宁身边的人就没有善茬,一个赛一个的跋扈霸道。
不远处的韩越霖正拧着眉问景林:“谁准你突然冒出来介入此事的?”
“我最了解皇帝的心思。”景林解释道,“今日这件事,固然能照着你们的路数一步步摧毁太子,但是我这样做,却能让你们事半功倍。”他抬眼望了望初夏的星空,“最要紧的是,我没有太多时间等待太子倒台。日后再出手,尽量提前跟你们打个招呼。”换个人,他才懒得解释,可是韩越霖不同,万一跟他拧着来,他今日真就白忙了。
“……”换个人,韩越霖不会容着,可是景林不同。景林对炤宁,虽然总没几句中听的话,却是实心实意的好。
这时候,太子走出御书房,缓步离开,有太监走到一行人近前,请他们进去。
皇帝对待他们的态度,是如常的温和耐心,仔细询问了原委,说了自己的决定,末了,心情转为愉悦,命人传膳,意在与这些年轻人畅饮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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炤宁回到什刹海的家中,夜色已深。
吉祥远远地迎了出来,直起身形,前爪搭在她身上,之后身形落地,跟在她近前嬉闹。
“今天怎么这么高兴?”炤宁询问特地留在家中照看吉祥的红蓠。
红蓠笑道:“今日吉祥在浅水里玩儿了大半天,还遇到了一条与它形神相似的大狗。起先险些掐架,后来竟成了玩伴。”
“是么?”炤宁因为吉祥有了朋友而高兴,“附近竟有我的同好?”
“肯定是附近人家养的,到底是谁家的却不清楚。”红蓠解释道,“多住几日便清楚了。”
“也是。”炤宁笑着进屋去。
红蓠跟在她身后埋怨,“怎么又喝酒了?一身的酒味。今日不知是什么日子,王爷也留在宫里饮宴,今晚不能回来了——方才常洛来传过话。”
“打量谁今晚愿意喝酒似的。”炤宁一面转往盥洗室一面道,“都是没法子,不得不捧场凑趣。”沐浴的时候,她与红蓠说了说今晚的事。
红蓠很遗憾,“早知道我就跟您一同前去了,错过了一场好戏,真是。”
炤宁沐浴更衣完毕,转去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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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里的宴席撤下的时候,已经过了子时。
宫门自然早已落锁,要是一两个人破例也罢了,一群人都这样便不大妥当了,不知道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
是以,皇帝命众人今晚就在宫里歇下,又吩咐崔鑫妥善安排。
韩越霖在宫里本就有班房,歇在何处于他也是真没区别,告退之后,自顾自回往住处。
路上,一名心腹寻过来,轻声禀道:“昭华公主命人传信,请您得空之后便去棠梨宫一趟,有要事。”
韩越霖颔首,“知道了。”他返回住处,照常洗漱,熄了灯烛歇下。
这个时辰了,昭华必然已经歇下,他去了也是扑个空,不如等明日。
只是,辗转反侧许久,了无睡意。
他起身,借着映照入室的月光、灯光找到一件玄色锦袍,穿戴齐整之后,漫步至棠梨宫附近,静静望着她院中的朦胧灯火。
宫里的地形,他最熟悉不过,想要潜入她的住处易如反掌。
他不想,更不能那么做。
太久了,他在宫里办差,时时陪在皇帝身边,她一直就住在棠梨宫,却是一直不曾再相见,连匆匆一瞥也无。
多可笑。
正要转身离开之前,一名宫女快步上前来,低声道:“韩统领,您总算来了。”
韩越霖凝眸看了看近前的人,她是初荷。当初,他给昭华选了数名踏实可靠的宫女,初荷是其中之一。
初荷指了指附近的小竹林,“公主殿下在那儿等您,等很久了。”
韩越霖嘴角一抽,心说真是闲的她,跑出来等着他做什么?好像她身子骨多好似的。再说了,怎么没叫传话的人说明白呢?
由此,他去竹林的一路都黑着脸。
竹林内的情形,他再熟悉不过。顺着一条小路往前走一段,向东转,有一个小小的凉亭。
有一段日子,他和她经常在这里相见。
如今想起,真的是物是人非的感受。他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昭华公主隐隐看到他走近,缓缓站起身来。
她已经在这儿等了他很久。
等再久,她也不会心焦烦闷。
太多的回忆可供她打发时间。
最早她还年幼,总是一面缠着他一面无望地等着他。
那时对于他而言,官职不够分量却尚公主的事儿,是很丢脸的。
她当时几乎确信他会一根筋儿地做一辈子的第一捕快,因为那时的他,真是乐在其中,几乎做梦都在查案。如此的话,他才不稀罕娶她——她从不觉得自己比他手里的悬案疑案更重要。
后来,皇帝对他青眼有加,让他进了锦衣卫,一年内便升官两次,做了锦衣卫指挥佥事,又过了半年,就成了锦衣卫指挥使。
他认为可以娶她的时候,她却出了岔子,从装病变成了真病,病得还特别严重。
起初一年多,体内的余毒几乎天天发作,让她几近崩溃。整个太医院的人,整个京城里的名医都束手无策,任谁还能指望自己能活下来?
是因此,在他找到炤宁心安地回到京城之后,她当面对他说:不必再来,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他知道她为何出此言,很少见地温言宽慰了她一番,又说,我真心实意要娶你,唯求你能让我如愿。
她只是冷冷一笑,说我死之前,也只有身份可以供人利用得到好处了。你执意如此的话,便请皇上赐婚吧。我在当日一脖子吊死便是。
他问:“你一定要把话说到这种地步么?”
她忍着心头锐痛,说事实如此。
他沉默良久,道:“我这一生若是娶妻,只你一人。你既是这般不情愿,我无话可说,收回妄念便是,决定走别的道路之前,总会在原地等你。”转过身形,又僵立片刻,末了道,“珍重,唯求你照顾好自己。你为何如此,我明白。”
他从来是寡言少语惜字如金的人,只在那时候,肯对她说那么多的话,说了那么多让她一想起便会心碎、几欲落泪的话。
从那日诀别之后,他全心全意地设法照顾着她,照看着炤宁,竭尽全力地办好差事,只是笑容越来越少,名声越来越吓人。
偶尔她会在钦佩之余惊奇。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在同时兼顾那么多至关重要的事情,而他做到了,无一疏漏。
韩越霖缓步走近他爱了多年的女子,在月光下打量着她。
这个从任性、刁钻转为倔强、冷情的女子,让他说良心话,他真不觉得她出色。
但是没法子,他就是喜欢这个优点缺点在他眼里都是缺点的女子。
这大抵正如炤宁被很多男子发狂的喜欢。炤宁在他眼里,也是没有优点的,可他就是能把她当成亲生妹妹一般疼爱照顾,她就是能被那么多男子喜欢。
不论哪种感情、缘分,都无道理可讲。
昭华的样貌,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比起病重时,眼神灵动了几分。看起来,是真的活过来了。
昭华亦是凝眸打量他片刻,之后问道:“听闻今日楚王府宴席之上,你被人栽赃。”不为此,她还不能鼓足勇气要见他。
韩越霖道:“没错。没事。”
“没事就好。”
他沉默,继续看着她。
昭华公主转眼瞧着别处,“我,只是有些担心,这才烦请你得空过来。”
“无妨,横竖也是闲着。”
“……”昭华公主说难怪你名声那么差,凭你这样子,谁会愿意为你说好话?
韩越霖瞧着她被轻风浮动的鬓角发丝,很想为她捋一捋,到底还是按捺下了这冲动。
昭华公主低头看着脚下,“今日我问过顾大夫,她说我还有救,好生调理的话,少说还有二十年可活。”
“她跟我说你还有三十年可活。”韩越霖似有不解,“她哪句话能当真?”
昭华公主做了两年没脾气的人了,这会儿却想给他一巴掌。这是哪儿跟哪儿啊?她的话明明是别的意思,他却跟她装糊涂。
她缓缓地吸进一口气,“没别的事了。今晚之事,实在是对不住。我回去了。”
“嗯。”
昭华公主终是没忍住,瞪了他一眼,却见月光之下的他居然笑微微的,心里愈发气恼,心说你想出家真是明智之举,赶早才好。
韩越霖笑意更浓,在她经过自己身边的时候,展臂将她带到怀中,“我忽然想起,有一件要事要与你商量。”
昭华公主本能地挣扎着,无意识地问道:“何事?”
“终身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