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说,那嬷嬷面无血色不说。竟是连话也说不得,只战战兢兢地胡乱应了两声,就颤抖着手抓着食盒,也没在意那食盒盖子啪啪作响,就蹒跚着步子往里头避去。那神情,那举止,竟不像是吃惊,反倒是被吓破了胆子,惴惴不安得很。
甘棠皱了皱眉头,想着自己见那食盒收缀得十分妥当,便也不以为然地走了回去,一面在心里嘀咕,一面皱着眉,回去后,少不得与孟氏回了两句,意态愤愤,颇为不平。
此时徐允谦也是回来了,听得这般那般的一通话,也是皱了眉,看着一身家常素净衣衫的孟氏,讶然道:“太太这个时候。竟还是不放过你。特特弄了些东西来堵心?只是,那也不过是糕点酱料等物,能有什么不同?况且,听着那甘棠的话,那嬷嬷的言谈行止,也是极吃惊的样子。”
“自然是吃惊的。”坐在一侧的敏君此时回过神来,脸上一片古怪之色,看着孟氏的神色更是透着啼笑皆非的意思:“先前是我瞧见了的,想着这东西母亲别说看,就是听也是不好的,着实太过悚然骇人了。没想着母亲不晓得里头的东西,也是做弄出这样的把戏来。”
“总归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若是能忍着吃下去,不说别的,就是太太听了,也得生出几分惧怕来——这常人不敢看的东西我都感吃下去,太太怎么也是个妇人,自然也是怕的。”孟氏倒是颇有几分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她也就是心里有几分稀罕,琢磨着那是什么东西,偏生敏君不说出来,她便随意寻出个法子让她说出来:“至于别的,横竖也是米面之物做得,我又不曾吃了,说说而已的事,还怕什么东西去?”
听得这话,敏君摇了摇头。看着孟氏一脸自然而然的样子,也是叹气,将那糕点的形状说了出来:“娘说得好听,您晓得那是什么东西?若是见着了,必定不敢吃。那原是用米糕做得一段手臂,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倒是做得活灵活现的,边上的一盘酱料,就在那断开的地方,颜色鲜红。那白得死白,红的血红,瞅着着实令人悚然。女儿现在想来,犹自心悸。娘还念着吃啊什么的,想想都是让女儿嗓子眼有些异样。”
“什么!”这孟氏吃了一惊,眨了眨眼睛,有些缓不过神来,可徐允谦这时候却是忍不住嚷嚷出声了:“她明明晓得娘子你身子不妥,要静心安胎,竟在这忙乱慌躁之后送了这样的东西过来!这般行径,着实可恶可、可诛!”
“相公谨言!”若是前头,孟氏还只是愣了愣。可徐允谦的一番话说出来后,她却是忙站起身来,一面将自己手边的茶盏摔在地上,一面忙伸出手捂住他的嘴,脸上露出的慌张,竟是比先前更重:“这等话却是说不得的!”
“哼!”徐允谦心里犹自忿忿,面上也是极不好的,可瞧着孟氏一脸慌乱的神情,到底不忍拂了她的好意,又念及她操劳辛苦不说,还得受这般委屈担忧,硬是忍下来,坐在一侧使劲用手砸了两下,恨声道:“总有一日,总有一日,我必定会……”
他也是知道孟氏的担心自己出言不逊,便是在这几句上念来念去,但始终没有将确实的人名之类的说出口。孟氏见着他这会子已经多了几分理智,又是感念,又是不忍,也遂了他的心思,不再理会,只令闻声而来的丫鬟收拾打理一通,方自己倒了一盏茶送到徐允谦手边,劝道:“相公,也不必理会这么多事儿了。且先吃了这一盏茶,略略缓过神来。这圣旨是怎么回事儿,您还没说上一句半句呢。”
对此,敏君也是点头。柔声劝道:“是啊,爹爹,这事儿方是顶顶重要的,没得为了那不相干的人耽搁家中大事儿的理。”她直截了当将朱氏王氏等一干人抛到一边去,虽说孟氏先前嘱咐了她一通,她也是明白得很,可这做妻子的又是与做女儿的不同,她这般说来,也没有犯忌讳,又算合了徐允谦的意。
由此,孟氏也就点了她的额头一下,心里无所谓,口中只嗔了一句胡说,便转了话头:“相公,敏君说得虽然有些不合礼数,但却提点了一件事。这到底是咱们这个小家的大事儿。到底还是要与尚宁、繁君说一句,让她们也知道方好。”
徐允谦正是要拦着孟氏对敏君的训斥,忽而见她话头一转,提起别的事情来,略略一想后,也便觉得十分碧瑶,当下便点头道:“你说得在理,正是这么一回事。想来这会子她们也是想着今日的事情呢。尚宁方才回屋子里。说着等一会便是过来请安,便不必派人过去了,倒是繁君……”
“四姑娘来了。”就在这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一道通禀的话,徐允谦闻言一乐,倒是笑道:“正正是妥了,再不需费什么精神劲,打发丫鬟去。说来也是,这么个时候,原该是晨昏定省的,繁丫头素来也是晓得礼数的。自然是要过来了。”
“爹爹万福,母亲万福,三姐姐好。”那繁君分明听着徐允谦提及自己,但也没有慌着问什么,还是如往常一般,先是行礼问安后,坐在一边吃了几口茶,才睁着眼睛问道:“爹爹,繁君过来的时候,听着好似说什么事儿,却不晓得到底怎么了……”
“是圣旨的事儿,要与你们分说一二。这会子,尚宁还没过来,且等他一会儿,待得都来齐全了,一次说完,也免得日后再一次次的分说。”徐允谦虽然近日瞧着尚宁的举止比往日好了些,但对于他的课业着实没有太多的奢望,由此,倒也不是十分在意。只说了两句话,便抓过头问起尚博尚礼两个孩子的事。
在他看来尚宁能举止稳妥,没个纨绔性子便是好了,别的也不求什么。倒是尚博尚礼两个儿子,瞧着性情活络,又聪明灵慧,正是要细细琢磨教养,不可再步尚宁的后尘方好。
那繁君先前听得徐允谦说起尚宁,言辞比之往日平和了些,她心中略略感到几分惊喜,没想到后头就是尚博尚礼两个的长篇大论。当下,她眼上由不得蒙上一层灰,半日后,方是一一散去,自低下头也不晓得做些什么去了。
将这个看在眼中,敏君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再瞅了她一眼。便没再理会,自随着徐允谦孟氏两人的话,也是加上一些晓得的育婴的知识,滔滔不绝的说起话来。这一通话说了足足两盏茶的时间,三人都是意犹未足,可尚宁已然到了,他们对视一眼,也只得暂时将那些压在心里头,又是说了几句话,纷纷坐好听着徐允谦将今日的事情分说一回:“今日的圣旨,原是大行皇帝昨日曾与当时的皇太孙殿下提及之事,后头又是召见了我,由此,这件事方被当做遗旨来颁下。若非如此,这华贵服饰如何能够穿戴得了?纵然是钟止而国丧始,也是做不得的。”
“原是如此。”孟氏听得默默点头:“那这圣旨都下了,相公,那启程的日子可是定下来了?”
“自然是定下来了。若是照着往日的法子,比照路程长短,至多不能超过两个月,便是要赶赴过去的。不过这回国丧,总也得多搁置三十六日,大小事情也多,我估摸着,多少也能再缓一段日子。”徐允谦在心里头比划一二,便先给出了个答案:“这事儿不急,我多待些日子,于你也好一些。”
“相公,哪有为了妾身小事,耽搁大事的。”孟氏听得这话,虽然心中十分愿意,但细细一想,却还是拒绝了:“虽说妾身不过是寻常的内宅妇人,但往日里也曾与一些夫人往来,听着她们也提及官场上的诸色人等。今**要去的是燕京,正是那燕王朱棣的封地。我听了好些夫人提及过他,那可是极果断有心的人,若是你一番耽搁,给他留了不好的影儿,总归不太好。再说,这里到底都是内宅的事儿,相公您一个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的,纵然留下来,也没什么这上面的手腕儿,倒不如早些去那边建功立业,收缀妥当。妾身身子略略好一点,便早些扶船北上,岂不是两下便宜。”
这么一番话说来,那徐允谦也是忍不住点了点头,深思了半晌,方才道:“这倒也是有一番道理的。只是,夫人你,唉,这般也太过委屈了。若是没个人在身边,只怕越发得受气。”他仍旧有些担忧孟氏,在他看来,孟氏虽然是有心谨慎的,却太过恭谨,待人也是少了凌厉,就算着实太过分,烦了她的忌讳,惹得她回击,也不过一次两次罢了,似乎从不懂得斩草除根的道理。
“哪里就到了那个地步的。”孟氏笑了笑,仿佛对于这件事并不在意,说起来一就是笑意盈盈的:“老太太、太太纵然心里不大喜欢我,可面上看着这个那个的,也总要留一点余地。相公原是做大事的,便没有太过仔细内宅里头的事情,老太太、太太虽说做得有一点过了。可若不是这一点儿过了,只怕大嫂子、二嫂子、四弟妹她们,少不得要推波助澜的。这会子,因着那一点过分,犯了她们心中的忌讳,我倒是松快了许多呢。”
“真是如此?”徐允谦微微一愣,倒是有些迟疑:“老太太、太太素来便是待她们极好的,她们如何会有这样的心思?”
“爹爹,难道就不晓得老太太、太太为何厚待伯娘婶娘?还不是多看在那娘家之类的上头?伯娘婶娘自个也是晓得的。”敏君笑着凑了一句,看着孟氏略有些偏过去的脸,笑嘻嘻地将她不好说的话接了过来:“娘这么个人,在老太太、太太身上的恭谨只比伯娘婶娘足的份,可从没有一丝儿慢待过。也就是因为没个娘家支撑,老太太便是为了一纸信笺作践娘,将那不孝的污水泼上去,想要爹爹休了娘。”
“兔死狐悲,不外如是。”这会子繁君也是接了上去,脸上略有些复杂的神色:“若不是这个理儿,只怕伯娘她们也不会在那时候一丝儿的气儿也不透,半个字也没多说,只呆呆站着没动弹……”
“那是自然,娘这样的人品,这样的性子,就是婶娘都直言说比不过娘的。”敏君笑着赞了孟氏几句,方才又接着道:“既是老太太瞧着身家重要,若是一日没了身家,她们岂不是比娘还倒霉十倍?她们可估摸不出,伯父叔父待她们能如爹爹待娘一般的好。”
“也估摸不出,到时候是不是有人也护着自己……”繁君下意识地接了一句,眼神十分复杂的在孟氏与敏君身上转了一圈,再看看坐在一边没说话的尚宁,正是要叹气,谁知道恰巧看到尚宁眼睛一亮,脸上露出十分狂热的情绪。
她心里头一惊,忙就是抬头看去,只见窗外略远处,一株山茶花挡住了一个身量苗条,青衣白裙的丫鬟上半身,但瞧着这衣衫举止,身段肌肤,应该是孟氏屋子里略有几分体面的丫鬟。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一惊之下,那繁君虽然还勉强收拢神色,但也忍不住露出了一点半星。敏君倒是没有太过注意,但孟氏却是忍不住略略挑了挑眉,唇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柔声道:“繁丫头可是想着之前的事儿,心里害怕?可那个时候,我听着你却是大义凌然,极力护住敏君的。那个时候,你不害怕,这回想起来,倒是后怕起来。可见真真是友悌的孩子。”
“母亲谬赞了。”繁君勉强回过神,也不知道心里头什么滋味,看着孟氏神色举止没有一丝变化,心里两个猜测之中,那徐尚宁见色起意的念头便更多了一些,当下越发得战战兢兢起来,连这话也说得有些结巴。只是一个劲的担忧,尚宁如此不着调,身为庶子肖想着嫡母身边的得力大丫鬟,若说得好听,也就风流罪过,不算什么,至多也就将爹爹眼下多了的一点缓和给消去。若是没得让人觉得是想做点什么事儿,那逼yin母婢的名声……
繁君由不得打了一个寒颤,脸色越发灰了,浑身更是如同沾了虱子一般,坐立也不大安稳起来。
孟氏不晓得这里头的缘故,又是带着疑惑的看了繁君几眼,方与徐允谦说着话。而也就是这几眼,繁君稍稍安心了一会,脑子里一番念头此起彼伏,半日也就是低着头盘算,倒是将别的都不大放在眼中了。
自然,这情况,敏君与徐允谦也都是发觉了,可他们两个却只当是繁君一时有点什么事出来,也没太在意,只是一发话后,他们便是纷纷散去了。
头一个,尚宁便是如同猴儿一般窜了出去。敏君看了看繁君,见着她仿佛还有什么事儿要说,只当是碧痕的一点事,也没理会,说了两句,就是除去了。徐允谦因着今日的圣旨,还要去书法一趟,瞧着敏君起身,也就嘱咐孟氏两句,令她好生休息,自己也是离去。
只繁君一个,虽然坐立不安,但还是撑到了最后。甚至,还重头端起茶盏,吃起茶来。孟氏见着她如此,倒是愣了一下。不过这一时半会儿瞧不出什么来,她也没开口,随着繁君一般细细吃了几口茶,见着繁君仍旧没话可说,方才用帕子拭去唇上的湿痕,轻声道:“繁丫头,你还有什么事不成?”
“母亲,繁君有一件事相求。”繁君思量再三,还是觉得这件事宜早不宜迟,尚宁那样的性子,从小到大都没什么特别的变化,最是横行霸道,唯我独尊。此时虽然略有些好了,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哪里就是那么容易变好了的?既是如此,与其日后闹出来,倒不如这会子直接说了的妥当。
而且,也可趁机探听孟氏待他们这一对庶出的子女究竟存着什么心思。要知道,这样一个把柄,可是足够让尚宁这一辈子没得好过的:“只是兹事体大,母亲可否……”繁君看了看周围收拾的丫鬟婆子,意有所指。
“既是如此,你便随着我到屋子里头去说话。”看着繁君的举止言行,大不似往日一般,孟氏略略有些好奇,当即便点了点头,应承下来:“那里头安静,也合适一些。”
“嗯。”繁君闻言点了点头,就是站起身扶住孟氏的手臂,与她一并往那边的屋子里走去。孟氏见着她如此,脸上带着笑容,但另一只手却是越发紧紧握住那甘棠的手臂,重心也全然不在繁君的身上。
对此,繁君极是无力注意,也是无心在乎,她一路上都是想着念着尚宁的事情,等着坐下来,与孟氏一般都是吃了一些茶,方回过神来细细说起事情来:“大哥的性子,满府大大小小上上下下的,哪个都是晓得的,最是蛮横无礼的。母亲,自然也是明白的。”
“一会子提及这是做什么?”们孟氏看着繁君战战兢兢的样子,一时倒也有些愣怔,半日方才到:“他究竟做了什么事?惹得你如此担忧?”
“我瞅着他,似乎看上了锦葵……”繁君咬着牙说了出来,一双眼睛却是死死钉在孟氏的脸上,看着上面露出惊诧疑惑乃至于愣怔等神色,却没有什么厌憎愤然。她当下心里一松,便有些缓过神来,立即又道:“虽然,我也不晓得锦葵她是怎么想的。这也多半是哥哥闹着自个折腾。但我想着早些与母亲说了,或许会更好一些。”
“你有心如此,我便是真有几分挑剔的打算,这会子也卸些那些线,与你说一些话。”孟氏也是颇为想不通繁君究竟想的是什么,她近来渐渐知道事情了,明明晓得一些庶女该有的应付之道,可她偏生就忍不住冒出个一个两个刺头来。她对着碧痕、尚宁两个的行止十分厌憎,可真真待他们的时候,却又是着实细致,乃至于一举一动都有些患得患失的感觉。
“母亲直言相告,繁君自然求之不得。”听得孟氏直截了当的说法,繁君也是松了一口气,当下忙接过话头道。
孟氏略略想了一想,方才将自己想到的一些念头细细说了出来:“你与尚宁虽说是庶出,可自小就是称王称霸,哪里晓得有些事情。这会子越是长大,仿佛越是晓得事情了,偏生因为先前的那些事,对着我多有些膈应,倒是没有想过,真个是庶出的,该是怎么一般的生活吧。”
“自然没有多想。”繁君有些犹疑,但还是低头应了下来。其实,她虽然说没有多想,可那心头安眠还是坎坷不安的,没等孟氏说出口,竟是又忍不住添了一句话:“但,实在说来,也是见过不少的。”
“你既是知道,我也不想多说什么,没得倒是像是我这个做嫡母的没个仁心善意,原是好嫉妒的。”孟氏随口说了一句话,方直截了当着道:“我虽说对于姨娘做出的那些事情,厌憎得很,可到底不曾对她做过什么手脚。你也尽可放心,那尚宁我也不会对他怎么样。只是一件,不论他心里是怎没想的,若是没有个计划,我也不能平白让锦葵过去伺候他。”
对此,孟氏干脆利落,很是自然着道:“若是什么小丫鬟,倒也罢了。可锦葵是我身边的大丫鬟,向日里也是伺候殷勤,没有什么不好的。我向来都不愿辜负了她们,若是她心里愿意,我也不会横加阻挠,若是她不愿意,那这事也就到此为止。我这般说来,可是清楚了?”
孟氏这话说来,繁君还有什么说的。她抬起头感激地与孟氏行了礼,方轻声应了,自退下去与尚宁说这件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