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提孟氏如何筹划。只晚间徐允谦归来之后,她却是一如既往,正是吩咐着丫鬟婆子预备晚饭,并打理满府丫鬟婆子的大小事儿。
“既是到了这里,这衣衫也得顺着冷暖更换。我瞅着先前备下的那些冬日棉衣竟是不大厚实,好些丫鬟都是缩手缩脚的,咱们这样的人家,虽很不敢比那些大家子,可也不能苛待下人,凡是该备下的还是得备下,万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平白伤了阴鸷。”孟氏此时已经将大事筹划妥当了,便也提溜起早就注意到的一些细碎琐事。
“原是三爷并奶奶心慈,方这等怜下。”在底下的婆子丫鬟等人听了这个,都是露出些欢喜的神色,被孟氏交托去做棉衣的那个婆子更是满口奉承:“旁的人家,多半是照着规矩做事儿,哪里能在这等不凑手的时候,还想到这些枝叶上头去。”
“好了,我晓得你奉承的缘故,说实话。自个也爱听这些好话——谁不想着多听好话少听几句指责的?不过,夸归夸,没得不要牵到别的人家上去。”孟氏随口回了两句话,一手轻轻拨开捧着的茶盏里头的浮沫,淡淡道:“好不好,这也是各花入各眼的事儿,赞得没边了,得罪了人,那可就……”
这话还没说完,徐允谦已然是抬步走入屋子里头,孟氏见着他回来了,忙就是将手中的茶盏放下,一面弹了弹衣衫,一面满脸含笑迎了上去:“相公回来了。”
“嗯。”徐允谦在外头听了一阵子的话,此时也是目光柔和脸带微笑,顺着孟氏的意思将外头的大衣衫换下,只穿着家常衣衫坐下,随口询问今日家中的细故。
见着他如此,孟氏也不隐瞒,只略略想了一阵子,就是寻了两三件事儿将所有的丫鬟婆子都打发下去,只留下一个高嬷嬷在边上,自己方一字一句细细说了今天的事。其后,高嬷嬷也是一一说了自己晓得的各色事儿,方退了下去。
只孟氏见着她退了下去,忍不住泣道:“这事儿,原是当与相公说一说。方能做主的。只是看着父亲对妈妈含冤屈死一事,竟是一丝儿动容也没有。妾身真真是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儿。一时冲动之下,竟赌气应了这事。”
“……怪道昔日那孟家的人多次留难于你。”徐允谦对于孟氏没有提前向自己说明,心里头不是没有一些想法的。但看着素来稳重温和的孟氏,此时已经是泪人儿一般,也少不得有些怜惜,当即便将她搂在怀里,一面细细想了,半晌才是道:“为人子女,生恩养恩俱是极大的。既然是姨奶奶的事儿,你心里存了些,也是难免的。毕竟,先前我待你也很是冷淡,你不敢与我细说,倒也是情理之中的。此时,既然泰山大人有心如此,你应承下来,倒也罢了。只一件事,你得应了我,日后还有什么大事,可不能一人独自应承。忘了这夫妻同甘共苦之情义。”
孟氏在筹划事情之前,早就做好各种打算了,自然也是曾想过有这样的话,这样的心意,但此时真正听到了,她却仍旧忍不住垂泪,当即便略有几分哽噎着道:“相公,我,妾身真真不晓得如何说了……”
这话没说完,她便是滴下泪来。
见着如此,那徐允谦越发得叹息,当即便揽着孟氏,一面轻声安抚,一面细细开解,说了好半日的话,眼见着孟氏渐渐平静下来,他方慢慢止住言谈。夫妻两个好言好词说了好些时候,只等着外头的丫鬟通禀敏君繁君并尚宁到了,方匆忙坐开了一点。
晚膳便一如以往,并无其余事儿。只等着夜里徐允谦在书房之时,敏君繁君又细细说了今日的事儿。
“这事,你们母亲已然说与为父了。”徐允谦笑着回话,看着两个小女儿都是有些紧张,便伸手将她们招到身边,揉了揉她们的脸,笑着道:“但你们这一片孝心,着实让为父激赏,也算没辜负你们母亲的一片慈心。说罢,但凡爹爹做得到的。你们要什么,爹爹都允诺你们。”
听得这话,敏君无暇多想,就是冲口道:“只要爹爹娘亲和乐,家中诸事安顺,女儿再无所求。”
等她这话说完,另一边的繁君也是回过神来,她眼神微微闪动,却还是道:“母亲的身世经历诚可怜也,女儿也不敢多求别个,只盼着爹爹与母亲万事有商量,便是一好百好了。”
听得两人如此说来,徐允谦越发觉得心中暖煦,当即便满口答应,又是想了想,却是从自己身边的一个藤木匣子里头取出两个绛红描缠枝金莲纹的小匣子,敏君繁君两人一个得了一个。
“这原是为父早年无意得到的两样首饰,因着清丽精巧,又有一段别样的缘故,便都放在这匣子里头。此时看到你们如此和合,便将这两条项链送与你们戴。”说着话,徐允谦将那两个匣子打开,只见里头都放着一条五彩宝石金项链。
大小不一脉络分明的叶形金片勾连成一条细细的链子。细细看来,这金叶子或舒展或卷曲,或浑圆或尖翘,端然精致之极。就是那镶嵌的各色宝石,也是各有妙趣,有的圆溜溜地散发出五彩光,滚落在金叶子上,活似雨露;有的搓开三两瓣花瓣,姿态优美,竟如含苞待放的蓓蕾。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这哪里是寻常的项链。竟是千金也难得的精妙工艺品。
敏君繁君身为姑娘家,出于女子的天性,自然也是看得目眩神摇,欢喜非常。徐允谦见着她们如此,倒是微微一笑,亲自拿起那项链为两个女儿戴上,笑道:“只盼着你们姐妹金兰之情,也能如这金链子一般,精巧坚固。”
对于这句话,敏君繁君各有所想,但面上自然是连声应下的。尤其是繁君,越是晓得世情道理,越是知道这天底下的事儿,十之八九是能用各种手段并代价得来的。固然,她对于孟氏日益稳固的地位无可奈何,但想到孟氏曾经卑微到什么地步,曾经并现在所作所为,她却不能不服气,不能不钦佩。
毕竟,面对曾经肆无忌惮的情敌的子女,身处优势之时,非但没有丝毫迁怒责骂,还有大度包容,这是如何的艰难。这世道,谁都不好过,而自己并哥哥尚宁,若是想日后过得好,就得不断地靠向自己这个家。而这里,子女双全地位稳固的孟氏,是绝对不能得罪的一个人。
此间种种,她明白得很。但在暗地里,却还是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作祟,让她总不愿真真靠向孟氏。只是,现在看着徐允谦殷殷嘱咐,丝毫不担心孟氏会对她并兄长尚宁动手的神色,她不得不将那一些情绪放下。
因此,在带着这看似轻巧精致但在繁君眼中无异于一座重山的繁君。勉强微微笑着应了徐允谦的话,退出门外后,她便急匆匆低着头离去。
这是怎么了?
看到繁君这般举动,敏君倒是吃了一惊,有些想不明白她的心思,只在暗地里琢磨一通后,抿着唇离去。也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繁君虽说心计颇深,却也是明白情势的人,哪里会不管不顾,掀起惊天大浪的?况且,这大浪也不是好掀起来的。
如此一想,敏君倒是没有再在意这些个事,只略作整肃,就是扶着丫鬟离开书房,径自回到自己的屋子里。
此后一夜无话,暂且不提。等到了第二日,敏君起身梳理之时,却是听到外头一阵喧闹。她的手指微微一顿,侧过脸打发了一个小丫鬟过去问问出了什么事,竟大清早就闹到后院里头。
这小丫鬟连声应了,自去收缀。等着小半盏茶的工夫,敏君都是收拾妥当了,端端正正坐在一侧吃了一点垫肚子的紫米粥,就瞧见那小丫鬟急急打起帘子赶上来回话:“姑娘,外头来了好些人,说是迎自家的小主子的,可就在奶奶陪着说了两句话又冒出了一伙子人,口口声声嚷嚷着,闹了个天翻地覆。奴婢听了一阵子,这前头来的是姑娘外祖派过来的人并一些孟家的族亲,后头来的是姑娘外祖母并姨母的人。眼下,这正是闹得慌呢。”
听得这话,敏君皱了皱眉头,正是想要说些什么,就是听到外头又有个小丫鬟在外头道:“姑娘,奶奶请您到外头接待苏家的瑾公子。”
“怎么这都凑到一伙儿去了。”敏君听得苏瑾也是来了,当即一愣,确实有些措手不及。只是事到临头,她也没有别个法子,只得应了事情,赶着再收缀一番,就忙忙披上斗篷扶着丫鬟感到大堂外头。
“这是我孟家的事儿,锦乡侯苏家便是一手能遮天,到底也不能平白压我们一头。”敏君才是到了地方,还来不及喘一口气,就是听到里头阴阳怪气的声音:“先前也没听着苏家与徐家结亲,这没个礼数规矩地插话——哎呦,我倒是忘了,这原是子承父业,女儿肖母,这勾引一道,原是天然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