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君听得出她语气之中的不以为然,心里头也有几分同意。婉君这两年,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外头只露出那一副娇柔怯弱,等闲不敢多说一句话的楚楚可怜,但心底思量的东西越发的多了。什么上等的宝石,新巧的首饰,各色锦缎的花样,绣花的纹路样式,在这些上面顶顶计较不说,连着下人的嘴碎,市井的流言,往来的姑娘奶奶等各家的新文,都是存在心底。虽说话说得不多不少,但一准开口了,那真真是瞅得准掐得紧,正正巧巧不歪不斜将想要的东西都搂了来。
她这么个精细的,这么一支宝簪没了,怎么就没有一丝儿信透出来?对此,敏君心里头转了两转,便冷声道:“今日有什么丫头过来玩耍嬉戏?”
“不过是随常的几个姐妹,往日里常有往来的。”说完了那一桩事,瞅着敏君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也没有恼了她的意思,青鸾那心头的火气渐渐消了几分,仔细想了想,便是道:“奶奶屋子里的甘棠,璧君姑娘屋子里的玉簪、绿珠,二姑娘屋子里的碧绫、茜罗,这几位都是过来坐了坐,见着我们正是忙着呢,便也没多说什么,自离去了。外面还有些各家屋子里的小丫头,走走去去,倒是不大记得了。”
听得这话,敏君眉头越发得紧皱,只想了想便道:“都没有二姐姐屋子里的人过来?旁的各处屋子里的丫鬟都是有过来走动?”青鸾不暇思索,立时应道:“究竟有没有不大清楚,但我们屋子里上上下下总没一个人见着婉君姑娘屋子里的丫鬟过来。”说到这里,她方微微一顿,有些迟疑:“姑娘的意思是?是了,这一次姑娘奶奶们都是出去,各处屋子里的都是散漫清爽了许多,平日里都是有往来走动的,今儿怎么偏就是那屋子里一个人也没过来,又有这么一支簪儿落在这里?”
“这一支簪子,可有几人见着了?”敏君虽然也是如青鸾一样,心里头存了些疑心。但思来想去,却不觉得这一桩事儿有什么好谋划的地方,便皱了皱眉头,轻声问道。
青鸾想了想,便道:“瞧是人人都瞧见了的,但也就一晃眼罢了,因着簪子珍贵,我忙就是放回到匣子里头。想着那一会的功夫,又是映着日头明灿灿的,想来也没人看个仔细。”
“这般便好。你与那些丫头说一声,只说是我不小心将那匣子随处搁着,方被带累出去了。并无什么偷窃之事。”敏君揉了揉眉头,淡淡着道:“待过会儿我与二姐姐送过去,与她说两句话,也就是了。到底没有丢了东西,这等说不出个子午寅丑的事儿,还是让它自个过去了的好。若是细细计较起来,反倒不像样儿。”
“姑娘说得虽然有道理,可婉君姑娘并不是那等好说话的,您这般过去,怕是要受些委屈的。”一侧的锦鹭听得敏君这么说,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儿,只轻声道:“要不,我替姑娘走这一趟吧。”
“好端端的,我能受什么委屈?”敏君摇了摇头,只令青鸾将那宝簪取过来,自己则有些不在意着道:“二姐姐虽然有些左性,但却也是个最聪敏会算计的。历来只怕人不想事儿,横冲直撞的不好说话。若是爱想事儿的,这人便没什么好怕的。娘虽然待她们都是贵客似的,但她们岂会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只是客,客随主便,这话可不是瞎说着玩的。若是只是个误会,说开了便说开了,她自然得与我个脸面。若真是有什么事儿,到时候也就是分明了。”
“姑娘的意思是……”锦鹭听得这些话,虽说明白了一些,却还有些拿不准:“难道婉君姑娘有什么事儿,想要借姑娘的手不成?否则,好端端的如何出来这样的事?”
敏君微微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话。锦鹭见着了,心里头有些纳闷,但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到底,敏君是徐家三房的正经主子,这里可不是徐家大房的宅子,璧君婉君两位姑娘在这里借住了三四年,有些事儿,就是她也瞧这分明,她们更应当是心里明白的。自家奶奶最怜爱的不是两位小少爷,而是大姑娘。而大姑娘,这么些年她瞧着,也不是什么能被人掐着脖子没成算的人呢。
如此一想,锦鹭越发觉得自个这会子操心过了。只等着青鸾将那放着簪子的匣子送过来,她便伸手接着那匣子,一面又伸出手,想要扶着敏君起身。敏君摆了摆手,叹道:“你这一日跟着出门,求神拜佛,跟前跟后的,也是没什么气力了。让青鸾扶着我过去一趟,也就是了,你与屋子里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说几句话,安抚安抚。”
“这却不成。哪里有姑娘出门,只跟着一个丫头的道理。今儿更是不同往日,那些小丫头也是受了些惊吓,不好走动,我不跟着姑娘,还有谁跟衬着?”锦鹭摇了摇头,忙就拒绝了敏君的好意,又是特特寻了三个素日谨慎老成的婆子出来,一个打法去与小丫头们说说话,另外两个则随侍在敏君身后:“姑娘出门一趟,身子也有些发软,竟多跟着几个人,方是正道。”她虽说不信那婉君姑娘会为难自家姑娘,但场面之类的做得大一些,总归是好一点儿的。
敏君虽说觉得有些哭笑不得,但看着锦鹭如此牵肠挂肚,生怕那婉君吃了自己一般,也是无奈,遂点了点头应了这事儿:“罢了。若是不应了这个,只怕你倒是不依不饶起来。也不过小事一桩,早些完了早些歇息,我也懒得与你分说什么。”于是,这事儿便也顺了那锦鹭的心思,一行五人慢慢地走到婉君所在的院子里。
说来,这婉君在这燕京过得有些不称心,也是有些缘故的--孟氏虽说明面上桩桩样样与她们两姐妹的东西都是齐平的,但这暗地里却有不同。旁的不说,那璧君所在的青蔓院,一侧是玲珑假山石,遍布香草藤蔓,后头还有个池塘,栽着各色香花,屋子三明两暗,清雅旷朗,与敏君繁君两处院落大抵齐平,各有千秋。但婉君所在的青荷院,虽有满塘荷花,绿柳岸堤,一色五间屋子,栽种的花卉草树也多,但也就是夏日能瞅一瞅荷叶儿,一年四季,大半的日子不是瞅着枯叶残荷,便是瞧着三两朵花儿,比之敏君四季香花不绝繁花似锦,繁君绿树红花四季不同,璧君的玲珑香馥常年青翠满目,这婉君便是四人之中最是寻常不过的。
若是她趁机想要寻些什么事端出来,倒也有些可能。只是这般做来,与她自个又有何益?否则,婉君这么个性子,也不会忍到如今这一会子的。这一面走着,敏君一面想着,却又想不出个什么囫囵来,抬头却是瞧见婉君正是摇摇摆摆地迎面走来。
也就这回来的一阵工夫,她已是将出门拜佛时的素色衣衫换去了,上上下下收缀得不像是个深闺女儿家,却是好一个娇媚动人的尤物。细细看来,只见她头戴七珠攒金凤钗,一溜儿玫瑰簪子随着发式而下,又有一支鎏金嵌宝石的扁簪恰到好处地压着发髻,耳下垂着明月珰,一色金银宝石的首饰,明晃晃映着日头,十分惹眼。加之,大红洒金海棠凤纹的窄腰袄儿,深茜色百褶罗裙,系着浅黄色嵌珍珠腰封,越发得衬出身量苗条,玲珑凹凸的风骚,连着厚重的冬衣也是遮掩不住。
“二姐姐。”敏君脸色微微一变,倒是没想到平日里虽说十分看重衣饰,但到底还没出格儿的婉君,在今日倒是换上了一身**一类的衣衫,但面上自然不能多露出什么来,当下唤一声,便笑着道:“我正是有事儿寻你呢,怎么你也是有事儿要出门儿?”
“不过随便逛逛院子,远远瞧见了你的身影,便过来瞧一瞧。”婉君听的微微一笑,眉眼间便透出一股子水汪汪的娇媚之意:“原还以为是看迷了眼儿,没想到还真是三妹妹你来了。快且进来说话儿,外头风大,仔细吹着了。”
敏君一直盯着她,见着她说话间眼神略有些飘忽,却没有一丝儿目光往锦鹭捧着的那匣子看去,她心里头微微一顿,便有几分准数,只面上没显出一丝儿,依旧是亲姐妹似地与她一并走到屋子里头。自然,敏君起头也没说那匣子的事,只是使了个眼色,让一干丫鬟退下去,自己拉着婉君的手,亲亲热热地说着些闲事儿。
好是半晌功夫过去,那婉君许是觉得没啥意思,到底打断了敏君的话头,笑着道:“三妹妹,有什么话就尽管说罢。尽是说这些闲事儿,也没什么好嚼头的。咱们姐妹素来亲近,什么事儿不好说的呢?”
听得这话,敏君心里越发得拿定了主意,当即便将一侧锦鹭搁在边上的匣子取来,推给婉君道:“二姐姐瞧一瞧,这里头是什么东西。”
婉君接过那匣子,将之打开后轻轻瞟了一眼,便讶然作色道:“这不是我那一支簪子吗?怎么到了三妹妹你这里了?这簪子因着是长辈所赐,我等闲是不拿出来戴的,收缀得极是谨慎。”
“说到这个,我也有些纳闷。几个丫头将我屋子里的东西收缀完了,这匣子里的簪子却是谁也没有认,只说从未见过的。还是青鸾那懒丫头被拉回来瞅了几眼,才认出是二姐姐的。我听得这事儿有些古怪,思来想去,这光天化日之下,总也没什么大的关系,便重头给姐姐送过来。”敏君说到这里,故意露出些害怕踟蹰的神色,有些惊疑不定地打量了那簪子几眼,犹豫着道:“只是二姐姐,素日都没发觉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吗?若有什么异样的,还是早些儿说出来,早点处置妥当了,方才好的。”
这话虽然没有说得十分明白详细,但里头的意思却是分明的,婉君听得脸色一阵白一阵青,半晌也说不出话来。好是半日过去,方勉强撑出一点笑容,淡淡道:“三妹妹浑说什么呢,这般事儿有什么好计较的。不过一点小事罢了,有没丢了什么东西的,许是哪日我这里的丫头不小心弄丢了这个,也是平常的。”
敏君笑着点头,应了这个说起来竟是有些扯的理由,淡淡着道:“有话道无巧不成书,这家里头的事也是如此,说不得是什么巧之又巧的事儿,交杂在一起,方闹腾成这么个结果。姐姐,咱们也不要细想这些了,说说旁的话,也是好的。”
“是啊。”婉君心底微微松了一口气,她先前特特将这个簪子弄过去,也就是想瞧一瞧这敏君的应对,许是能乘机压着风头寻出一个机会来。此时见着她不软不硬弄出个鬼神之说来,婉君虽说觉得有些毛毛的,但心里头那一股子争强好胜之心,反倒是越发的盛了,没说两句话,就是有些遮掩着道:“说来倒是有一件事儿,想要问一问妹妹的。先前那位苏家姑娘的夫婿,真真是那个赵玉吗?”
“还能是哪个赵玉不成?”敏君笑着抿了抿唇角,眼底便是有些流光一闪而过:“说来着两年姐姐也瞧着,平日里苏家姐姐可是担了不少心事,此时也算是一阵寒彻骨,方有梅花香了。日后凤冠霞披,想还是不必愁的。”
“是啊。”婉君说起这些,心里头也是有些说不出来的委屈,自打璧君的事儿出来,她便是有些得意,自想着日后的婚事前程那璧君是比不得自己了。谁想的人家说了一个程英风,先前也就罢了,后头却是随军得了几场胜仗。虽说也就是最后两年,没有起头就跟着的,可也算是极大的功劳了,日后论说起来,璧君这个未来的程家夫人,少不得也有个诰命身份。反倒是自己,又是庶出女儿,又是被这四年的战事儿耽误,好好的花信年华,竟是平白辜负了去了。也没有个人想着自己年岁日大,该是有个婚事的。一个璧君、一个敏君,也就算了,谁让自己没有投胎到正房奶奶那里?
可一个繁君,庶出的女儿,生母就是那么个破落货,竟也有了一门好婚事。只自己落了个无人理睬。她这些年出落得越发得娇美,每日揽镜自照,心里未尝不以自个如花娇容为傲。越是如此,映照着姐妹都有好归宿,自己却是落花流水共添悲,没个归宿的,心里那一份嫉恨之情,也是汹涌而出:“只盼着大姐姐、三妹妹、四妹妹日后出嫁了,儿女双全,喜事成双呢。就如这一支宝簪儿,自能常在高枝儿。”
敏君听得她话里的嫉恨之情颇深,此时眼神却是透着一股子幽怨,她暗地里揣摩一番,却是有些无语了--难道这婉君自己排出这么一出戏,就是为了给她说这些?也对,瞧着这一身花红柳绿的装扮,再听听她提起自己三人时的神色,说不得就是想要提点自己要与孟氏说一声,也给她寻一门好婚事……
只不过,璧君那会子,是孟氏怜惜璧君,加之她出了那么一桩事,金陵那里难以寻得好姻缘,方插了一手。若是婉君,一者孟氏并不喜欢她,二者,她这婚事也没什么艰难的地方,孟氏插手反倒显得秦氏不关心庶女,有心刻薄的意思。再怎么着,孟氏也不会动这手的。
看来,还是早早将这位春情幽发的好姐姐送回到金陵,才是正经。
敏君瞟了婉君一眼,心里头已是有了些成算,当即照着她的话头说了几句话,隐隐约约应承了某些事,方款款起身离去。不出数日,便是将这件事与已然闲下来的孟氏细细说了。
“倒是好一番筹算。”孟氏并不同于敏君,看得更深,也更有几分狠劲:“也是你手腕儿高,发现得早,若是迟了两日,她那边嚷嚷出来,却又在你这里发现。你有什么名声可言?竟是成了个贼赃那婉君着实越发得不像个人样儿,会算计也就罢了,还算计不深,活脱脱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越是这般的人呢,越是能绊倒人。你且回去,这个丫头,我不出几日,便是将她送回去。”
孟氏原是说到做到的人,果真应了她的恶化,不过十天不到,她便是拿着秦氏的信过来,笑着与婉君道:“可是恭喜婉丫头了,大嫂子与你订了一门上好的婚事。你且瞧一瞧,这一番过来,你们姐妹的事儿算是都了结了呢。”
婉君听得这话,脸色却是微微一变,她虽说养在秦氏跟前儿,自幼就是学着套好嫡母秦氏,可秦氏自有儿女,亲生女儿璧君比之婉君,自然是满腔心思都投到璧君的身上。她与婉君不过比陌生人近乎一些罢了,能与婉君什么好婚事,那才是蹊跷心里这么想着,婉君恨得直咬牙。一侧孟氏却是优哉游哉,笑着道:“既是已然订了婚事,那又是金陵的人家,眼下天下太平,婉君丫头竟还是赶回去,走一趟方好。到底,那未来的婆婆,也得相看相看呢。好了,赶紧回去收缀收缀,过两日就乘船过去吧。”
这话一说,婉君脸色登时一白,再也说出什么话来,她先前还盼着能看看是什么人家。这话一说,秦氏竟是连看都不与她看一眼——那还会是什么好人家?只怕是连一般的人家也称不上吧只是想归想,她却不敢说什么,到底,这秦氏的信笺与的是孟氏,她若是不与自己瞧,自己怎么都不能伸手夺的。
想到此处,婉君真真是咬碎了一口牙,却还没个奈何,只得回屋子里发泄一通,再令丫鬟们将衣衫零碎东西收缀起来。一侧的璧君繁君将之看在眼中,繁君是不言不语少说话的,兼着与婉君素来关系平平,自然懒得理会她的事,只坐在一侧没说话。但璧君念着到底是多年相处的妹妹,瞅着这情况不对,少不得问两句:“三婶娘,这婉君的姻缘,到底是个什么人家?可真是那么的不合适?”
“倒还妥当,我瞅着竟是不错。”孟氏笑着应了一声,与璧君道:“这原是月老牵的红线,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事儿,自然多半都是和和气气的夫妻儿。大嫂子素来言行妥当,这一门婚事,自然也是妥当的。我不过瞅着那丫头近来心思儿有些飘忽,敲打两句话罢了。”
听得这话,璧君也是松了一口气,便没再说什么。倒是敏君坐在一边冷眼瞧着,心里自是清楚,这一桩婚事,还说不清楚是好是歹,但指定是不合婉君这些年盼着的那一种鲜丽的。毕竟,孟氏先前那一封信笺,只怕已是将婉君那副心态说了个明白,秦氏立时回了信说定了婚事,可不就是紧着找出来的?
这般急匆匆的婚事,能有几个是好人家来的?心里头这么想着,敏君却也没有多嘴,反正一般过得去总是有的。一个书香门第出来的少爷公子,再如何差,也不会跌得更低去。只是将这婉君打发走了,自己这里倒是轻快了许多。
在如此各种心思里头,婉君收缀好了行礼,孟氏将其托付给一个要回金陵燕京大户人家,倒是利利索索一路顺风而去了。只是,此时的孟氏怎么都想不到,这婉君一回到金陵,就是闹出乱子来。
而就在婉君到达金陵之时,徐允谦归家之后没多久,却就是接到了一个圣旨,令其归京。虽说一个官职之类的话都没有提,但这一个简明扼要的圣旨,还是让徐家上上下下都是有些准数——或许,这一次没多久,就又要回到金陵了。对此,孟氏叹了一口气,却没有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