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颇有些深意。敏君毕竟不是孩子,她只须稍稍想一想孟氏先前叮咛的话,再看看这蒋怡略微一愣后有些恍然的神色,就猜出三四分的意思来——这冯娴将她带过来,指不定心里头存了什么心思。旁的不说,单单这一句话,刮去先前一层皮面上头的称许,里头未尝没有挑剔之类的意思。知道了这个,敏君心里虽然有些恼意,却越发得谨慎,只是微微笑着,仿佛听不出什么旁的意思一般。只是脸带微笑,落落大方,并不见丝毫的局促害羞之处。
千言万语,不如一默。
毕竟是长辈,又没有存心冷嘲热讽的,她又能如何说?变了脸色或是出言不逊,都不是什么好的选择,倒不如就这么坐着不说话,少了许多事情,也略略给人一点猜测。
果然。敏君只做如此,那蒋怡看向她的目光便从带着深思渐渐柔和下来,一面笑着与忽然在帘子外头探出一角的丫鬟使了个眼色,一面笑吟吟着道:“你这么一说,我倒也看出几分不同来。当初琪姐姐最是个女中豪杰,行事大气的人,这个小姑娘,虽然形容颇有几分相似,也有一份气度,却是透着沉静端庄的,倒是娇花嫩柳,各有不同了。”
“难得在你嘴中,也有这么一句好话。”听得蒋怡这般说来,冯娴自然也有几分得意的。她当初看中敏君还算是孤注一掷的凑巧为之,可相处的日子长久了,敏君的性子也是和气中透着韧劲骨气的,自然多了三分喜欢。今日虽然是有心拉着敏君过来与众人品评的,可她也没在暗地里让人看,而是自己带过来的,里头的意味可是有些不同的:“不过,这也是敏君让人瞧着舒服,是个讨人欢心的。”
“哎呦,这话说得一套一套的,我竟没法子回了。”蒋怡用帕子遮住嘴,笑着眼中都微微泛出些泪光来,末了,还故意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道:“前头还让我个仔细瞧瞧,我才赞了两句,这下面的话还没说尽呢,这边围着堵我的嘴了。亏着我没说出什么挑刺儿的话来,不然,少不得还要在心底嗔怪我不会说话呢。”
说完这话,她伸出手招了招敏君,将她揽过来细细打量了一番后,遂高声让外头一个心腹丫鬟进来。敏君抬眼略略瞟了一眼,却是个容貌端秀的女子端着一个红布遮住的彩盘静静走来:“奶奶。”
蒋怡将那红布掀开来,将这彩盘放到身侧,笑着与敏君道:“这是一点见面的表礼,只是先前不曾听闻你过来,这礼备得有些薄了。”
敏君脸颊微微泛出些红晕,当下低声应了,眼角更轻轻瞟了那彩盘上头的东西:一对泛着莹润光泽的白玉镯子,两匹上等的茧绸并两个囊囊鼓鼓极为精致的荷包。瞧着这荷包上头绣的花纹一个是孩童戏春,一个是虫草花卉,纹样吉祥又贴合小姑娘的性子,想来这早就是预备妥当的。心里头这么想着,她面上依旧是浅浅的泛着红。柔声细语再谢了两句:“多谢夫人。”
“叫什么夫人,只唤我蒋姨便是了。”看着敏君微微泛红的脸颊,蒋怡倒是多了三分兴头,笑着转过头与冯娴道:“嗐,你生了两个,我生了三个,偏生都是儿子。虽然说,这儿孙福上头是足了,可没个女儿在身边,到底多了几分寂寞。那些小子素来都是爱玩爱闹的,又得习文弄武的,整天也没见几面,这点却不如女儿贴心了。”
“如何不是呢。”冯娴说到这里,也多了几分怅怅:“我家的事儿你也晓得,这大的早就去了边境,小的又自小是个性子安静的,又有不少事儿要做,我与你也差不多。好在多了个敏君,与我说得上几句话,与瑾官也很是和气,倒给我们家添了不少欢笑。”
正是说着话,外头忽然有丫鬟回话道:“奶奶,外头的人都到齐了。老太太今儿也高兴,竟是起身要去逛一逛。”
蒋怡听得这个,眉头微微一皱,当下由不得看了冯娴一眼,脸上颇有些踟蹰。这边冯娴已经笑着起身了:“罢了,咱们做媳妇这么些年,哪里能不知道这里头的委屈。你只管去那边立规矩。我带着敏君正好去院子里逛逛。待得闲了,我们姐妹俩个什么时候不能说话儿呢。”
“那好,下次我再过来赔罪。”蒋怡听得这个,也是笑了,一面唤了个丫鬟替冯娴、敏君俩个引路,一面又嘱咐丫鬟几句,待得冯娴、敏君俩个走了,自己也是巴巴着赶到了自家老太太的屋子:老太太、太太昨日都是说人多心烦,并没心思闲逛什么的,没得还扫了众人的兴致,怎么今儿起早就又换了个心思。若是自个换了心思倒也罢了,只怕这多半是那两个妯娌有意在老太太面前种火呢。
想到这些,蒋怡先前的愉悦顿时化为乌有,自己边走边略略整了整发髻,又问了丫鬟几句话,听得情况并不太坏,心里的火气也渐渐消下去了:看着情形还不太差。
她屋子想着,另外一边的苏娴带着敏君到了花园子里,就将那个丫鬟打发了去,自己笑着拉敏君坐在一处小亭子里头,道:“瞧着你都不说话,这可不是你的本色。怎么,瞧着冯姨带你过来与人品评。心里头生气了不成?”说着这话,她饶有深意地伸出手指头轻轻点了点敏君的额头,唇角弯弯,话语之中多是宠溺的味道。
敏君脸颊微微一红,虽然不知道冯娴哪里看出来的,是否真的看出什么来,但宁可真诚些,也不能让人觉得城府深重。如此转念一想,她立时红着脸轻声道:“冯姨总归是为了敏君好的。虽然有些事情敏君还想不大清楚,可这一点却是真真的。”
“你倒是个会说话的。”冯娴唇角带笑,正是想要说些什么话来。那边忽然有几个姑娘相携款款而来。远远的虽然不大能看得清容貌如何,但行止上头,道都是不俗的。冯娴看得她们似乎要上来,倒也没再与敏君说什么长篇大论,只笑着道:“你只放心就好。瑛娘是个有心的,必定与你说了几句话,可我若不喜欢你,怎么会还长长久久地连着你与苏瑾?只不过,有些事情,若是缺了一个角儿,到底难一些的。我也只能略略敲敲边鼓,给你添一点底气,到了后面也好说一些。”
“冯姨……”敏君琢磨了一番,到底听得有些模糊,只得唤了一句,心里有些迟疑:“您的意思,敏君不是十分明白。”
“只管与你母亲说一说就是了。你眼下也不需十分明白。”冯娴看着敏君那红润的小脸,想着蒋怡先前讲的那些话,倒是真的将念头打定了:蒋怡说的话不错,自己虽然东考虑西考虑的,却一点疏离的意思都没有,可见根子上头就喜欢她了,既是喜欢,何必再多想旁的事情,只管照准心思做好了——天底下的那么多人,这性情投合的缘分却是难得的。何况,瑾官也对敏君上心,锦乡侯又不须什么姻亲锦上添花。索性就尽人事,听天命吧。自己就说这丫头好,至于婆婆、公公并相公那里,也就看敏君的缘分了。
敏君看着冯娴的神色与先前又有些不同,虽然有些微的疑惑,但还是脆生生应承下来:“敏君晓得了。”
“这就好。冯娴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敏君的手,那边三四个结伴而行的娇俏姑娘已经踏上亭子来。看得着亭子之中有人,她们方是吃了一惊,讶然上前来行礼。
敏君忙站起来,一面回礼。一面悄悄瞟了一眼,当下立时吃了一惊:这最右边的那个穿着大红墨蝶飞花纹衫裙的,不就是苏娴?由着这么一惊,她倒是略略顿了顿,冯娴将大半的心思放在她身上,在请四人起身之后,便与敏君道:“瞧着你的样子,倒是与她们相识不成?”
“冯姨真真火眼金睛,只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的。”敏君说完这话,便走到苏娴的身侧,笑着介绍了一番,末了,还少不得添上一句:“只是苏姐姐的名字与冯姨重了,倒有些不大好说。”
“这也是缘分,有什么说不得的。”冯娴听了只是摆了摆手,笑着让几个姑娘都坐下,一面笑道:“咱们这样的人家,丫鬟都讲究雅致的,什么梅兰竹菊,红香绿蜡的,若我们还择了那等艳字,岂不是要减了不少丫鬟的好名儿?不过,一个从男子之名命字,一个择了贤良淑德命字。人人都不乐此俗套,却免不得要重了几个。”
“夫人说的是。据说小的时候,双亲选了好些名字,都不中用,仿佛还是听说一个这般名字的女子,一辈子过得富顺安康,恰巧在我出生的时候去了。便想着不求富贵,若能如那位老夫人一般,过得富顺太平,得享高寿,那便是福气。方才择了这个字。”苏娴唇角带着一些笑意,眉眼弯弯如月牙:“今日见了夫人,方才觉得这个字真真再好不过了。”
敏君站在她的身边,轻轻嘘出一口气,脸上由不得露出几分松快的笑容,一面连声应和:“苏姐姐说得真真好,我也是这般想法的。”
“倒都是会说话的。”冯娴看着这苏娴说话伶俐,容貌也极好,倒是多了三分心思,当下点了点头,柔声道:“既是敏君认识的,就和她说说话,她陪了我半日,也没个女伴儿说说话,说不得还在心底埋怨我呢。”
这话一说,另外三个却有些不舒服了。这三个姑娘之中,原站在苏娴身侧的是她的堂姐,唤名苏嫣,平日里因着自家父亲比二房的叔叔品级高些,多有些自诩,没想着,先是百花笺,后是这位不认识的高贵夫人,生生在短时间给了她两巴掌,脸上顿时有些难堪。
而另外的两个原也是苏嫣的女伴,虽然心中也有些着脑,但看着冯娴满头珠翠,钗环首饰俱是名贵不说,就是那衣裳也是极珍贵的缂丝,纹样复杂,显见着不是普通的贵妇人。当下也不欲招惹,只与苏嫣使眼色,想要早些退下去,免得招惹着贵人,自个没得什么好脸面。
苏嫣直愣愣站在那里,没有说话,脸上一片冰凉。看着她这么个模样,苏娴哪里还能不晓得她的心思,当下笑了一笑,与冯娴行了个礼,轻声道:“若是平日里,夫人的话不敢不听,只是母亲还在前头候着,着实不敢让她久等。还请夫人看在这一点心思上头,略略体谅。”
“既是如此,那边罢了。”冯娴也是个会看情况的,虽然对着那个桃红彩衫的姑娘皱眉,但也没心思扯破脸面,倒是自己下不得台,当下又与这苏娴说了两句,便带着敏君起身而去了。
看得这情况没有再恶化,不但苏娴松了口气,就是敏君为此紧张的心也有些缓了下来,当下点了点头,与苏娴点点头,便随着冯娴而去。
“你与那个苏娴交好倒也罢了,只那身边的姑娘,却还得远着些。”冯娴走得极快,看敏君还有些懵懵懂懂,便有些气恼,伸出个手指头点了点她的额头:“有时候还真真摸不准你的心思。要说心思如同孩童一般,还不晓得事吧,偏生有些时候心思来得快,看人也准;可要说是心思敏捷,这个时候却又看不出苗头来。”
“冯姨……”敏君听得摸不到头脑,当下正想说些什么,那边冯娴已经摆了摆手,走到边上唤了个端着茶盏细点各处行走的丫鬟,吩咐了两句,那丫鬟就赶紧端着东西上了那个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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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这情状,敏君顿时有些摸不到头脑,看了看冯娴,正是想要再问两句话,那冯娴已经拉着她往边上走去了:“只怕这半日,你母亲也是等着急了,我还得赶紧将你送回去,免得她担心。”
“嗯。”看着冯娴不欲多说,敏君点了点头,便应了下来。两人一路分花拂柳,顺着路径慢慢地走到喧闹之处。眼前是一处九曲回廊,中央是一处四面通风的八角亭,亭台极大,再加边上的各处回廊,便是眼前这数十个大小姑娘妇人,莺莺燕燕聚于一堂,也是十分宽绰着的。
冯娴极是熟稔,一面与几个认识的夫人随口应着,一面悄没声息地往左右探寻孟氏的所在,半日过后,她方才找到人,忙就是带着敏君走了过去,笑着道:“瑛娘,我可将敏君给你送回来了。”
她笑着说话,却发觉这时候孟氏的脸色极难看,仿佛听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满脸都是愠色,连看到她们两个,也只是勉强笑一笑而已:“冯姐姐,倒是累着你了。敏儿这小丫头最是爱逛的,你不好推辞,必定被折腾得不轻。”
“哪至于这般,敏君素来安静,倒是我平白拉了她逛了一圈呢。”看着孟氏神色不大好,冯娴自然也没有再逗留说话的心思,当下只看了边上仿佛有些得意的秦氏,抿了抿唇角,随口寻了一个借口,就告辞而去。
敏君站在孟氏的身侧,正是想说话,那边却已经铺设开宴了。她见着也没别的法子,忙就扶着孟氏入座,而后却寻了个由头暂时避开,自己拉着丫鬟锦鹭到了一侧,轻声询问道:“娘怎么了?可是又出了什么大事儿不成?”
那锦鹭看了看周围,见着没有旁人,虽拉着敏君走到一处假山石边,躲在一株海棠树下轻声道:“姑娘恰巧那时候不在,我便在奶奶面前伺候,若非这样,原也听不见的。”说了这话,她又看了看周遭,凑到敏君的耳边细细地将事情说了出来:“本来一切都是安妥的,虽然大姑娘神色不大好,但这么个时候自然也不会露出行迹来。偏生忽然来了个咱们房里的丫鬟,回奶奶说,碧痕姨娘突然到奶奶的屋子里寻隙,冲撞了两个哥儿不说,自个也摔了一跤,差点将肚子给摔没了。若非四奶奶听到丫鬟的回报赶过去,只怕就了不得。虽然眼下谁个都没事,但奶奶哪能不气了个倒仰?也是这百花宴极重要,又有四奶奶撑着,不然这事该是怎么了结,还未为可知呢。”
听到这些话,敏君脸色都有些发青了,先前繁君过来言辞恳切,满怀惊恐,她还当那碧痕如今也知道一点事儿了,没想着她依旧是跋扈蛮横,行事刻毒!想着这个,到底她并不是真个敏君,竟有几分怨恨徐允谦起来:先前厌弃那碧痕的时候,活像是一辈子也不想见那碧痕一眼了,如今竟又是重头来过不成?
果然,男人的话是信不得的!男人的裤腰带更是比天底下什么都不中用!
这厢敏君又急又恨,那锦鹭却移了几步看了看宴席那里,见着大多的人都是做好了,便忙拉了拉敏君的衣裳,轻声道:“姑娘,不论如何,这宴是必定要赴的。且又有冯夫人在,说不得您也要上去露个脸儿的。左右事情也是出了,您就先顾了这头,旁的回去再说吧。”
“也只得如此了。”敏君虽然心中翻腾,但也知道这会不能太过显露自个的心思,只得叹了一口气,带着锦鹭重头坐回到孟氏的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