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君子之交

考完殿试,谢崇华又去了一趟宋家。陆芷已经不再用警惕的眼神瞧他,喊他的声音也大了。

宋尚书从吏部回来,见谢崇华已来,说道,“明日就放皇榜了,你倒是比会试之后更见轻松,莫不是考得不错?”

谢崇华不敢说卷子考的轻易,只是也没太过折磨。而且考完之后,就能回去见妻子了,想来也高兴,“倒并不是这样,不过是想到能回故土,欢喜罢了。”

宋尚书笑笑,倒是个性情中人。留他在这陪陆芷玩闹,自己回房先换官服。宋夫人过来为他宽衣,问道,“老爷之前不是提过,不能让那谢公子做女婿,便收做门生么?这对他来说是多大的福气,定会答应的,您怎的犹豫了。”

“之前是这样想,后来想想,倒显得我奇货可居了。”宋尚书摇摇头,“这样未免太伪君子。他若能留京城,我和他便是同僚,何苦还占他便宜,要喊我一声老师。”

宋夫人笑笑,“真是耿直脾气。”丈夫从来都是这种脾气,太过两袖清风不与嫌恶之人相交,也得罪过不少人。否则以宋家和她娘家的家世,丈夫是能坐上一品大臣的位置的,如今看来,官居二品,也是造化了,“那若是他不能留京呢?”

宋尚书这才说道,“那就认他做门生。”末了笑道,“以他的文采,又怎会不封三甲。”

知其才华,便比本尊更胸有成竹。第二日一大早,就让身强力壮的家仆快点去“挤”皇榜,仔细瞧瞧谢崇华得了什么头衔。

那仆人不负众望,皇榜刚放半刻,他就瞧得了名字,急忙跑回来,进门就见老爷正在厅上等,喘气说道,“中、中了。”

宋尚书眉开眼笑,“第几?”

“二十一。”

他一顿,笑还僵在脸上,“多、多少?”

“二十一。”

“这怎么可能!”宋尚书好不诧异,哪怕不是前十,十五以内尚可接受,怎会一跌跌到二十开外去了。他急得跺脚,“你再去看一遍。”

仆人无奈,唯有再去。可看再多回,名次是不会变的,“的确是将谢公子点了二十一名进士。”

宋尚书满心不信,又想莫不是谢崇华发挥失利,考砸了?可见他神色轻松,并不像自己所猜的那样。实在难耐,干脆去问此次的读卷官去了。

那读卷官耳语说道,“文章虽不能说艳压群芳,但也绝不会在三甲之外。我是批了‘上’的,许是其他六位读卷官给了‘中’亦或‘下’。”

宋尚书跟其他几位读卷官并不熟络,这种事也不好问,可好友身为翰林学士,本就作得一手好文,待人作文素来苛责,他都说好的,那也不会假吧。思来想去,总觉奇怪气闷。

客栈之中,谢崇华也刚看完皇榜回来。鹿州一起上路来京的人已经有来恭贺的,无论如何,他也是进士了。只是私心而想,到底是和自己的期望有落差,仍有些失意。

一路都考得不错,怎么就在这紧要关头出了岔子……

他躺床上想了许久,才终于释怀。

大央人才百万,天下士子那么多,寒窗苦读,天赋异禀的更不少,如今齐聚一堂,一较高下,他未进前十,甚至前二十,这样愁苦做什么。难道别的更有才华的人就该被他比下去么?不过是自己仍不够刻苦,念的书仍不够多罢了。

只是如此一来……翰林无缘了。

不能入翰林……无论怎么想,身为读书人,他还是觉得不痛快的。

委任状还不知何时下来,更不知是去何处任职,但不能入翰林,在朝中得主事、中书、推官之类的官也好,至少是在京城,最坏的结果是一直等不来委任状,其次便是被分派了去做知县。

他想起宋尚书是经手这些的,一时想去打探,只是又惊怕说是走了后门,就等着了。横竖半个月内会有消息,不在乎再多等一些时日。

五日之后,翰林那边已经将编修庶吉士都招入,其他新科官职也陆续委任。终于是瞧见谢崇华的,这一看好不诧异,“太平县知县?”那可是南方小县,还是个属州下的属县。

州分两种,一种是可以和府并肩的,一种是隶属府,归府管的,俗称属州亦或散州。这属州下的属县,简直就是大鱼小鱼虾米中的虾米。更何况还是山高皇帝远的偏远南方,说是虾米的须也不为过。

多少领凭去做知县的人,就此碌碌无为一生,因为你做再多的事,朝廷也不知道呀。所以宁可在京城做个小吏,也不做个知县,一品一品往上爬,要重回京师,真不知要荒废多少年光景。最可怕的是,不知何时初初为官的志向,就这么莫名掩埋了。

他坐定沉思,好不压抑。他记得谢崇华是分得去做知州的,为何一眨眼,委任状下来,却成了知县?他当即寻了人问,问来问去都不得个准。可委任状已盖红章,任他满是疑问,一时也不知其中缘故。

谢崇华接了委任状,心中滋味已如黄连熬制的汤药,闷得嘴里发苦。宋尚书约见他出来饮茶,见他面色不佳,亲自斟茶,“你若是不愿去,借故回故里,等有合适的官派,再回京不迟。”

他摇摇头,双手接过茶水。这一等不知又要等多久,家中供他念书,盼他出人头地已经很久,实在不忍母亲再被乡里瞧不起,妻子总补贴嫁妆,女儿还小。至少他做官了,就不用再住在茅草屋,也不用再担心吃喝,“先去上任,政绩做好了,兴许能回京。”

宋尚书一时不忍说,在那种小地方,政绩再佳,有生之年能升任成太守,已经是天赐恩宠。到底还是叹气,“老夫就怕你在那偏僻地方待久了,忘了如今这要回京上进的气魄。”

“定不会的。”谢崇华寒窗苦读二十载,受尽饥寒受尽冷眼,可他始终不曾少看一天的书,哪怕是偶尔得病,卧倒床上起不来身,睁不开眼,也要默诵诗文。别的事他不敢保证,但以书为阶,往上而行的决心,他却很清楚。

对手无缚鸡之力又不会经商的书生而言,唯有做官这一条路了,那他又怎敢轻言放弃。

宋尚书有爱才之心,犹豫再三才道,“你若是不嫌弃,拜在老夫门下,做我门生如何?”

不知为何突然提这事,谢崇华好不意外,“尚书大人这是什么话,小生怎会嫌弃,只是小生不才,不敢辱没宋大人的名声。”

宋尚书笑道,“若是品行不好,就算是状元之才,老夫也不看一眼。只是官场上,若无门路,更易被人欺负。”

谢崇华听出话里的意思来,他是要给自己庇护?这天大的恩情他感激万分,只是他有他自己的思量,“如果投您门下,只怕旁人会诸多谣言。这半个月来,我只想着和阿芷多亲近,可却忘了您是吏部尚书。同住客栈的人中,已传出您会为我开后门,走捷径的话。”

“难怪最近你待的时辰少了,竟是有人在嚼舌根。”宋尚书差点拍案而起,“你我行得正坐得直,何必怕他们多言。”

谢崇华默了默,才道,“你我心如明镜,奈何人言可畏。”

宋尚书一时无法反驳,也无可反驳,终究是叹了一气,“这倒也是……”他摇头笑笑,心知他不愿连累自己遭人非议,所以这门生,他是不会做的。宁可在官路走得更是艰苦,也不会拖人下水。越是这样,就越为他惋惜。越是惋惜,就越想为他寻得真相。

又过三日,谢崇华领凭离京,在去太平县任职前,回一趟老家。在回老家之前,还得先去鹤州,将陆芷送到好友身边。

鹿州离京师近,只是谢崇华不知为何好友如今还没有回信,按理说难道不应该一接到信,就快马加鞭赶到京城?

满腹疑问到了宋家,宋尚书宋夫人早已等在大厅。宋老夫人不忍别离,便在房中没有出来,暗暗拭泪。

陆芷知道今日要离开这了,因为母亲给她收拾好了包袱,将她平日的东西都收进箱子里,哥哥嫂子姐姐也陆续送了她许多好玩的玩意儿。

恍惚间,那被人牙子迷晕过的脑子,好像也想起了类似的事。

有人在给她收拾东西,将她喜欢的小物件都带上。还给她束发,喊她……小妹。

她被宋夫人牵到门口下了台阶,一直晃神。直到看见那从马车上下来的人,她才回神,直愣愣看着他。

谢崇华放好缰绳,恭敬作揖弯腰,“这些日子多谢宋大人宋夫人关照。”

“客气了。”宋尚书伸手托住他,一时感慨,“待你他日回京,定要告知于我。若在外有难事,也可寻我,能帮一分,定不会留半分力气。”

宋夫人在旁说道,“小六就交给你了,见到她的兄长后,定要来信告知,让我们知晓她可安好。如果那户人家不愿多留小六,我们会将她再接回来,好好照顾。”

谢崇华一一应下,这才弯身去接一直沉默不语的陆芷,“阿芷。”

陆芷左手还抱着他们买给自己的皮制小鼓,失神片刻,已被人抱上了马车。

宋尚书和宋夫人见她失魂,不敢多唤声,怕她哭闹不肯走了。那放下的帘子遮挡了三人视线,谢崇华也上了马车,刚解开缰绳,身后的帘子又被撩开,陆芷探头看着宋家夫妻,低声,“阿芷要回哥哥那了,你们也要好好的。”

几人皆是愣神,谢崇华更是诧异,“阿芷……”

陆芷神情落寞,她记不起太多以前的事了,脑子有些糊涂,可自从这谢哥哥出现后,她就隐隐感觉到,如今的爹娘不是她的爹娘。而她自己的爹娘,真的已经没有了。

她缩身回到车厢,抱着小鼓怔神坐着,大颗大颗的泪滴落小鼓,轻轻震响。因忍着哭声,喉咙都疼了。

宋尚书和夫人相视一眼,隐约明白过来。陆芷徐不是受了惊吓忘了事,而是自己不愿想起来。或许在兄长旁人的欺瞒中,她早就发现了一些端倪,然而她也跟着他们一起做戏,骗骗自己,就像爹娘依然在世。四兄妹相互隐瞒,殊不知,却都已知道真相。

何等聪慧,何等懂事,更让人动容。

马车终究是离开了巷子,看得夫妻二人,已是垂泪。

街道依旧喧闹如常,特有的京腔调子很快就要消失于耳了。将离京师,连谢崇华都忍不住多看一眼,每看一眼,都是奢侈的停留。

南方四月中旬的早上还带着微凉,远山如笼轻纱,白雾萦绕,叶子上还垂挂着露珠,茅草屋顶也觉有些湿润。

齐妙近染风寒,怕孩子也跟着得病,因此都是刑嬷嬷带着。齐夫人又请了个奶娘来,喂食也不用她发愁。早上用过饭,她便坐在藤架旁,晒起暖暖晨曦来。

白菜趴在地上,也跟着她一块晒日光。

凉风轻扫,齐妙打了个喷嚏,又咳嗽起来,拢了拢衣服,还是不想回屋里。

谢崇意要出门去仁心堂了,正好听她在咳嗽,说道,“嫂子,药吃完了吗?要我跟师父说说,让师父再给你开两副?”

齐妙摸摸鼻子点头,“也好。”

谢崇意这才打开门出去,才刚出来,就将巷子那传来鞭炮声,从巷首就见被炸得飞散的红纸屑,伴着锣鼓喇叭声一直往里走。如果不是看见有衙役跟着,他还以为是谁办喜事了。按这个时日来算,难道是哥哥及第了?眼睛一转,退身回去,却不见嫂子。

齐妙已经跑到奶娘屋里,女儿果然已经因这惊吓哭闹起来。外面闹声太大,她也顾不了那么多,忙上前捂住女儿的耳朵。她这才渐渐安静下来,黑如珍珠的眼睛还噙着泪,看得齐妙心疼极了,低头亲亲她的小脸蛋,“玉儿不哭不哭,娘在这。”

奶娘也在轻哄着她,问道,“外头什么事呢,大清早的就放鞭炮。”

谢崇意猜着嫂子是在这,就过来了,在门口站着没进去,说道,“嫂子,我瞧见走在前头的人穿着官服,瞧样子是往我们这来的。这情形倒跟二哥中举时差不多。”只是场面似乎更要热闹些。

齐妙侧耳听去,那噼里啪啦的声音果真是停在了家门口,她这才收拾了心情,等那炮仗声停,才松开手,嘱咐奶娘照看好。出门时还将小屋的门紧紧关上,走到院子见门已关上,问道,“怎么关着了。”

谢崇意淡声说道,“如果真是我哥做了进士,总要让他们等一等,免得以为我们眼巴巴等着,觉得受宠若惊了。”

齐妙瞧了瞧他,他这么想……倒也没什么错,只是语气却太过淡漠了。

门外的敲锣打鼓声也渐停,一人高声道,“可是谢崇华谢公子的家,我们是卢嵩县衙门的人,特来恭贺谢公子进士及第。”

心已高悬近半年的齐妙,闻言差点落泪。为自己高兴,为谢家高兴,更为丈夫高兴。谢崇意又等了一会,这才开门。门一开,恭贺声便如潮水涌来,许久都没消停。齐妙寻了机会问道,“我夫君是点了几名进士?”

那衙役说道,“二十一。”

齐妙知道大央国地大物博,人才也多,能在殿试中得二十一,似乎也并不差了。只是这个名次,好像没有办法入翰林了吧?进翰林院,素来是丈夫的志愿。喜忧参半,又问,“那我夫君何时回来?”

那来报信的衙役是当初护送鹿州各位举人一起入京的人,知道殿试排名后,他就快马加鞭赶回鹿州,将消息告知各县衙。走时委任未出,自然也不知谢崇华赐了什么官,又何时回来,那各县衙的人,更是不知道了。

“我们也不知谢进士何时回来。”

齐妙心有失望,请他们入内喝茶。他们哪里会进来,只是将县里送来的贺礼放下,就离开了。

去了一趟镇上的沈秀下午才回来,还在村口就陆续有人跟她贺喜,她这才知道儿子中了进士,喜得她连连问一个识字墨的村人,“那我儿子是要做官了?”

那村人说道,“可不是,要做大官了,留在京城做大官。谢嫂子也要去做京城人啦。”

对穷乡僻壤的人来说,京城可是个满地黄金的地方,京城人更是高贵富贵的。这话任谁听了,都是无上的夸赞。她忙跑回家里跟儿媳确认,果真是进士及第,喜得她忙拉着儿媳去给祖宗亡夫烧香。

香烛在一众牌位前缓缓飘着细细的烟雾,撩进沈秀眼睛里,双眼微红,叹道,“他爹死的时候,一定想不到,他穷了一辈子,没出息一辈子,做了一辈子穷秀才,儿子却能做京官了。”

齐妙安慰道,“婆婆您也辛苦了,如今可以享清福了。”

沈秀拿帕子擦了泪,还觉不可思议,“娘再辛苦也从来不怨,这都是命。可我就是舍不得儿子跟我一块受苦。如今你丈夫做官了,你姐姐也有人撑腰,生了女儿也不怕了。”

说到外孙女,她又觉得心里不痛快,有根刺扎心。

凭什么女儿生的是姑娘,那姨娘生的却是儿子。这简直比自己儿媳生的是女儿更不舒服。

不过她还是挺相信那瞎眼先生的,他算自己儿子会做解元,还会儿孙满堂,所以她不愁儿媳的肚子。女儿临盆后,她又夜不能寐,又拿了女儿八字去让瞎眼先生算。

那瞎眼先生掐指一算,迟疑许久,才道,“命中有子,却……”

“却什么?”她着急问道。

“却……命途多舛,恐有性命之忧。”

听得沈秀心一跳,差点指了他的鼻尖骂。

如今想想,她还是有些后怕的,不知到底该不该信这瞎子好。如今儿子功成名就,就越发让她觉得那瞎子算得准。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趁着儿子还没回来,去探望女儿,瞧她安好,顺便再跟她提个醒。

谢崇华此时已经到了鹿州,寻着徐家大宅。下车后将陆芷也抱了下来,为她理顺衣服,连双丫髻也理好,就怕好友觉得他妹妹受苦了,太过痛心。

他敲开大门,徐家管家出来瞧看。见两人面生,客气道,“公子找谁?”

谢崇华作揖说道,“在下谢崇华,是府上陆正禹陆公子的好友。”

一听他的名字,又看见跟在一旁的小姑娘,心中已经计算过十次这人来时要如何应对的管家,皱了皱眉头,说道,“陆正禹?我们府上没有这人。”

谢崇华一愣,忙退步看了一眼门匾,的确是写着徐府二字。他又说道,“我曾陆续来信几十封,这地址定不会记错的。”

管家这才佯装恍然,“原来是那位陆公子,他三个月前已经走了。”他并不怕谢崇华起疑在外逗留,因为从陆正禹住进来起,老爷就让他们喊他二公子,隐瞒其真姓名,附近的人都不知道。而且还有一点,便是陆正禹孝期,连那阁楼都不下,更何况是这大门,要想被眼前这人寻到踪影,除非是溜进了徐家大宅。

谢崇华好不意外,转念一想又情理之中,否则怎会他来信说找到陆芷,好友却全无反应,原来是离开徐家了,虽然不清楚缘故,但也不好多问,“老丈可否告知,我那好友去了何处?”

管家摇头,“这我就不知了,老爷要留他,可他执意要走。”

谢崇华牵着陆芷,心中怅然,好不容易找到了陆芷,可好友竟然不辞而别。难道他回元德镇了?只是当初那样决然,又怎么会回头。况且他不是跟徐老爷约定好了么,怎会离开?

真是怎么想……怎么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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