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非俗矣,轻易哪里写出得来?我也不过得了那几句罢了,文思未至,故一直丢在旁边。至于流风回雪之句么……你也听说陈顺容一言获宠之事?”曹植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她倒是有些小聪明,不过这样的富贵,终究是虚的。同是出身织室,她啊,可是远远比不上甄娘子你呢。”
他是误会她也想邀宠晋身么?但对于织成所提的“流风回雪锦”,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难道当真这锦是没有的?连甄洛都没穿过?那画像上那洛神所着的衣衫,又是从何而来?难道只是画师凭空的想象?
织成只觉得心蓦地往下一沉,再也不想说话,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织成所在的那间屋子,虽然与绫锦院中相比,已经算是富丽堂皇,但在这铜雀台上的楼阁中,却显然是比较僻静的。
从屋中出来,软兜在曲折的廊道中穿行,一路皆铺有大红地衣,两边金丝织绣折枝花纹,侍女们的丝履踩上去,履底便陷入了软厚的地衣中,行走起来声不可闻。
行得一段时间,才觉得眼前渐渐宽阔,两旁宫室越发华丽,并有层层纱罗帐幔隔于其间。夜风一吹,纱罗飘拂,仿佛身处云中宫阙,宁静安谧,远离那万丈的红尘。便是那渐渐大起来的冲杀声,也仿佛是从云海之下传来。
明河忽然“啊”地一声低叫,道:“姐姐,你看那里,真象是天上银河,落于人间呢。”
从飞起的纱罗隙缝里,织成看到了一片璀璨的灯火,它们如此夺目,不规则地点缀在远处的夜幕里,仿佛凭空悬起了缀满宝石的深色锦缎,交织辉映,迷离万千。便象是繁星一般,便是天上银河,似乎也要逊色几分。
仔细看时,才发现那片灯火,其实是缀在一座黑沉沉的高楼之间。只不过那高楼太过巍峨,几乎与夜幕融为了一体。
相对于织成所在的那个时空来说,这楼的高度实在微不足道。
然,那些高楼大厦都是钢筋水泥的怪物,一层层空自垒了上去,既高且大,但毫无生气。哪象眼前的这座仅有三层的高楼,飞檐叠宇,一门一户,都不知凝聚了多少匠人的心血,整座楼便也象有了生命,默然地沉在夜色里,却又是最夺目的存在。
锦也是如此罢。
那个时空中,有了各类化学染料和纤维,织物的品种亦是空前繁华,何止五色迷眼,简直是多姿多彩。可是贺以轩还是一眼瞧中了画像上的流风回雪锦,念念在兹。
大概是,但凡倾注了心血之物,才会具有那种动人心魄的力量,否则再怎样华美,终究是个外壳,打动的,也只是人的外壳,达不到心底深处。
她思绪纷飞,又想:“曹植现在写不出洛神赋,是否也因为他现在的生命华美而单薄,所以写不出那样刻骨之怨、铭心之思呢?”
隔那片“繁星”越来越近,喊杀声渐渐被新的声音所掩盖,似有若闻。
那新的声音,是靡丽的丝竹乐音、温软的女子歌声、还有爽朗或清亮的谈笑声。
“甄娘子,”曹植忽然停住了脚步。
软兜落在一间宫室前,两名侍女上前欲扶织成,被明河抢先一步扶住,还回了一个“姐姐是我的!”之眼神。
侍女们看向曹植,他微笑着摇了摇头。
于是任由明河将织成扶入那宫室之中,两名侍女这才躬身退下。
一进室中,便是见多识广如织成,也不禁吃了一惊。
铜雀台中,还有这样的宫室?
室中颇为宽阔,足有两百多坪,铺设却极为简单。便是铜雀台中最常见的那样华丽的大红地衣,也换成了藏青的净色地衣,且上面没有任何纹饰。榻几等物,也是简洁的多,金玉玩器一概全无,只在窗下放了一只青瓷觚,觚中清水养着束荷花。
花瓣上犹有水珠滚动,鼻端隐有萦香,整间宫室顿时多了几分清新之意。
“大兄说,你这样的女子,只怕是不喜龙涎香的气息,不如养束荷花,嗅着倒清新些。”
“五官中郎将?”
曹植推开一方隔扇,垂下的纱幔也随之飘开,远处广场上不断晃动的火把、兵刃反射的点点寒光,顿时映入了眼帘。
只是,在耳边充斥的丝竹歌吟里,看向那残酷厮杀的场面,有大大的违和。
而织成惊奇地发现:阳台!
真的是阳台!就在面对北城广场的方向,有这么一个极似现代建筑中阳台的空间,不过那阳台上的阑干,却是精心地雕镂了不少人物、花草等图形,风格嘛,走的还是铜雀台豪华装修的老路子。
“大兄说,谢谢你救了元仲。”
夜风从“阳台”外肆无忌惮地吹进来,但烛台上都罩有碧色纱笼,倒不惧被吹得熄灭。
曹植自顾自地往旁边榻上一倒,织成伤势牵动起来,便是钻心地痛,不敢席地而坐,这时代又没有椅子,只得在明河的搀扶下,半坐半靠在榻的另一端。
“我没有照看好元仲,至使他私下荤道,有负五官中郎将之托。”
Wшw¤ тTk Λn¤ ¢ Ο
“大兄说,还有一件事要烦请你帮忙,便是有关瑜郎。”
“陆少君?”
“大兄说,瑜郎眼下,正当非常之时,陆令君又……抱了重病。我们虽是丞相的儿子,亦不能揣知丞相心意。但与瑜郎交好,总希望他不要惹恼了丞相。”
“奴地位卑贱,在丞相面前,又该如何帮得了陆少君呢?”
织成谨慎地寻找词句,一边暗自揣测曹植话中的意思。
陆焉看来是真的惹上了麻烦,这麻烦恐怕还不止是他与天师道的关系。她的猜测没有错。
然而,曹丕为何要让曹植来说这些话?
他们是曹操之子,地位高贵,又是亲友团成员。陆焉若当真有事,他们说也就罢了,怎么要拉扯上她这个织奴出身的小人物?
曹植注视着她,墨玉般的眼瞳里,渐渐浮起了笑意,终于扑噗一声笑了出来。
“甄娘子不必肃肃如对大宾,惶惶若待宰之羔羊。”他饶有兴趣地瞧着她:“大兄说甄娘子一向胆大,我原也以为是的,没想到……”
他往后舒服地一靠,墨色长发如流水般泻下来,有几缕随意地披拂过了素色的衫子,那衫袖也如流水,水底却露出象牙般的手指,随意搁在一旁的绫纱靠枕上,有一下、没一下,随着不远不近的丝竹声,轻轻地敲打着。打骨子里透出一股慵懒不胜的情态来,细细看时,却也清艳无匹。
织成以前只觉曹植生得端丽,又透着几分骄狂不羁,比起端重的曹丕来,更象是个贵公子的品格,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也会用“清艳”二字,来形容这个男子。
明河站在榻边,紧紧靠着织成,只觉得看着这样的曹植,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的脸又要慢慢红起来了。
“世途艰险,奴又胆小,怎敢不谨慎从事。”织成收回瞬间惊艳的目光,认真答道。
曹植正微微起身,随手端起旁边一盏茶,那茶尚冒出袅袅白气,显然是他们来之前,刚刚才泡好的。
看来早有准备,难道当真是曹丕传她来的?
织成正想到此,便听噗地一声,曹植满口茶喷了出来,吓得明河一跳而起,幸好他全喷在了藏青地衣上,那毡遇水则吸,只留下许多大小不一的深色点子。
“你这样的人,也敢称胆小?”
他连连咳嗽,以手捶胸,砰砰有声,再也顾不得保持那样清艳慵懒的风度:“你在织造司中风波不断也就罢了,便是来了三台,又何曾消停过?变织奴为卫士,救元仲而堕城,杀武卫,收方士,治陆焉,还变出个玉印玩儿……你这叫胆小?!先前丞相见你身负元仲,以一对十尚不畏惧时,便说过‘此女郎狡如狐、狠如狼,赤子心肠,罕矣!’唯独不曾说过你胆小二字!”
他对于曹丕,是亲昵地称为大兄,对自己的父亲,却是敬重地称为丞相。这种细微的分别,很有意思。
织成忽然觉得,有点喜欢眼前这个年青男子了。
不是因为他那贵气清艳各类造型都能驾驭的出色相貌,她所在的那个时空,各类影视节目中也是美男如云。
也不是他那后世传颂赞叹不绝的才华,她本身也不是什么才女,对诗文一道不感兴趣,再说在他之后的千年时空中,好诗好赋也是层出不穷。
她喜欢他那种毫不做作的磊落坦荡之气。这种气质,在她的那个时空中,在遍地乱走的矫揉做作的花样美男、奇形怪状的洗剪吹和留个胡子装大叔的猥琐男中,几乎是凤毛麟角。
即使在这个时空,在他这样地位的男子中,亦不多见。
何况他面对的,是自己这样一个在别人看来身份低贱的女郎面前。
虽然他先前对她的亲近,有些刻意,但是想必是有着其他的用意?
甄洛到底有没有喜欢过他呢?其实,对于一生谨小慎微的世家女郎来说,这样的男子,也是弥足珍贵的吧?
织成的八卦热血又在翻滚。
“狡如狐、狠如狼,赤子心肠?”她好笑地反问道:“丞相对奴下了这样的论断,侯爷还认为我敢在他老人家面前出现么?”
“此时还敢反问我,却不是双股战战面如土色,足证甄娘子心性之强、胆识之大了。”
曹植一跃而起,拍拍他方才靠过的地方,道:“甄娘子有伤在身,还是靠着的好。”
明河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结结巴巴道:“姐……姐姐……”
“多承侯爷看顾,奴不敢辞。”织成已经老大不客气地挪过去,砰地躺在了那里。那榻背的形状,有些象如意,都是那样微微拱起的弧形,恰好托住了颈下至腰间的椎骨,又垫了柔软的绫纱枕头,舒服得几乎要呻吟出来。
明河本来觉得不妥,但知道织成一向随意,而且悄悄看向曹植时,见他也并没有愠怒之色。对织成的心疼,渐渐盖过了对这种僭越行为的不安,索性横下一条心,将织成垂下的半条小腿帮着往榻上移了移,又将那“阳台”上的帐幔拉了半边,挡住了直吹进来的夜风。
曹植好笑地看着她,眼中若有所思的神情,越来越浓。
“还是说正事罢。”
他笑意中隐有忧思:“其实是丞相先前问到了你的安危,还有……天师道一事。甄娘子你能祭起那阳平治都功印,且那印……似乎还在你的手中,不知你与瑜郎,是否早就相识?”
织成盯着曹植。
最初将她带去洛神庙的人,正是陆焉。
说起来,这世上唯一知道她来历神秘的人,也是陆焉。
即使是曹氏兄弟,在见到她竟是那些方士们口中的“神女”时,也必然会忖度,是否她早就是天师道中之人。
或许,想要问清此事的人,正是曹操。曹丕是出于对陆焉的保护,所以让弟弟先将自己带来此处,盘问清楚。
“那印的事情,其实我也不甚明白。只是当初洛水畔遇见少君,机缘巧合,它便藏在我处,但我也不知道,它藏在什么地方。只知道如果陆少君的真气输入我体内,便会呼应玉印出现。”织成苦笑道,也不知道眼前这男子信不信,反正一般人肯定是不信,但说不知玉印藏在何处,其实她也在说谎。
“所以看上去这玉印是我在操纵,其实真正祭印之人,还是陆少君。”
这样说,似乎也不完全是在撒谎。
其实她是留了个心眼,如果将玉印说成只有陆焉可以祭出,那么陆焉的价值,便又多了一分。毕竟那天师道,还是一支不容忽视的势力。当初太平道教主张角,便曾险些弄覆了汉室,认真说起来,三国时代的诞生,还要拜他所赐。
那么身为天师道现任教主的陆焉,能用得好,便也是极大的助力。曹操身为枭雄,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陆少君到底出了什么事?”
织成蹙了蹙眉,单刀直入:“还望侯爷赐告。”
“你在洛水,救了瑜郎一命。便是先前他走火入魔,也是靠你才能醒转。论理说来,他的事情,我们不该隐瞒你。”
曹植踌躇片刻,还是道:“等到瑜郎平安归来,他若决定告诉你,你再知道也不迟。”他手扶隔扇,目光越过“阳台”,向下面的战阵之中投去,良久,方叹了口气,道:
“其实是丞相传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