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真手中紧紧抓住刘备的手臂,一路跃过重重屋脊,径往崖边而去!
身后瓦片乱响,显然糜芳等人一撤,黑衣人们再无任何阻力,不止一名黑衣人纵身上屋,追了过来。
“等……等一等!”刘备脚下蓦停,瞪大眼睛:“你是要我投崖自尽?”
最后面的一间房舍临崖而建,青石基脚有一角高悬于崖外,再往下望,江水滔滔,波起浪涌,宛若一匹上好青绸,被风吹得起伏不定。
崖上无数茎斜伸的枯草,在白龙*碧色的背景上迎风摇曳。
刘备甩开董真,凛然道:“备,中山靖王之后,当世丈夫,一生驰骋沙场,绝不肯作此畏缩之举!宁可战死于锋刃之下,不愿蹈身于江涛之中!”
或许是知道活命机会极小,他反而甩开了先前那些伪装,生硬而有棱角。果然还是伪装起来的时候,令人舒服得多。
那春风般的模样,谁人不喜欢呢?
黑衣人如一群黑甲虫,迅速沿着瓦楞爬了过来。
董真干脆不再与他废话,蓦地伸指点出,正中刘备肩臂两处大穴!
刘备只觉臂上一麻,竟然双手自然松开,那剑也脱手落在了瓦面上,葛里光啷地滚下了屋檐。
“你……”刘备气怒交加,喝道:“你是……”
奸细二字还没喊出来,身形一轻,却是董真揪住他的衣领,纵身往那悬崖一跃而下!
“啊!”
黑衣人蜂涌而上,却连二人的衣角也没沾着半分,再看崖下时,唯有那片枯草在风中摇晃得厉害,遮住了视线,故不曾看清二人是如何落下的。
但是他们是杀手,自然在前来行剌刘备前就已经看清了周围地势,知道二人落下之处,的的确确是悬崖绝壁,下面虽是江水,但这样高落下去,别说淹死,只怕那强大的落力从水面反弹回来,也得拍得七窍流血而死。
纵然没有手刃刘备,但他如今跟死人又有什么区别?
那为首者俯身拾起刘备落下的长剑,准备用作交差的信物。只作了个手势,众黑衣人便跟随在他身后,如一群黑甲虫般,迅速爬走,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不出你这么瘦,居然这样重!”
若是有人此时在白龙江中,仰首而望,便会瞧见崖壁之上,悬着两个摇摇晃晃的黑点。
只有偶尔掠过崖边的苍鹰,才能看得清那是两个人。
此时二人所有重量,都悬吊在一束银丝之上。每一根银丝细如发缕,索尾却系有一只精铜所铸的钩头,三眼弯勾,长如人指,曲成爪状,牢牢地钩入悬崖石隙之中!一阵风过,两人便摇摇晃晃,仿佛两片落叶,随时都会飘落下江心的滔滔浪涛之中。
这是那个叫做陆谿子的陆府侍卫,在越过玄武池前往铜雀台报信时所用的如意钩。当时织成虽然及时叫来了曹丕,却将这只如意钩藏匿了起来。此后虽然颠沛流离,这只如意钩与陆焉所赠的渊清短剑,还有那枚红宝石戒指,却一直是随身携带,从未离开。
此时董真抬头望去,心中也如那银丝般颤动不已,摇摇晃晃。不过目前看来还算牢靠,至少在方才,她携着刘备一跃而下,手中如意钩破空飞出,已经牢牢地钩住了悬崖之时,这束银丝承受住了两个人一齐下落的巨大力量,所以此时更加不会绷断,但这样吊在空中,脚下江水隔得甚远,旁边皆是削壁绝崖,即使是刘备这样的枭雄,也不由得胆战心惊,再听董真居然还在揶揄他,真是又气恼,又好笑,道:“你倒真是胆子极大!”
董真好整以暇地答道:“经历多了,自然就大了。”
自她来到这个时空,经历了多少危险?生死关头都打过几个转了,此时不过是再拼一把,又有什么问题?
更何况她来此之前,早就做了安排。
“熬着吧,”她“好心”地安慰刘备:“熬到有人救我们就能上去,不过在那之前,请你一定要牢牢地抓住我,否则便会葬身鱼腹,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当时一跃而下时,如意钩一经弹出,她便放开了刘备。
并非是有意要抛下刘备,只是那一刻她必须用全部的精力去操作如意钩,如果不能眼疾手快地抓住某一处崖缝,两人都是个死。
至于刘备,他这样惜命又狡猾的人,怎肯张开双手,认命地落入江中去?
事实证明,人在生死关头,反应当真是异常敏捷,刘备几乎是同时就紧紧抓住了她的衣袖。她这锦衣质地细密,极是结实,便是悬空吊着刘备这样一个大男人,居然也未曾被撕裂,只是胳膊未免太沉了些。
那束银丝,本来一直缠在董真腰上,此时董真腰上有银丝趁力,相比之下,比刘备要轻松许多。只除了那胳膊被衣袖勒得生疼……
董真厌烦地摇了摇胳膊:“我说,你能不能换个地儿拉?比如拉住我的袍裾?”
“不行。”刘备直截回答她:“袖子抓起来顺手。”
董真瞪了他一眼。
他忽然笑起来,这一次,笑意不仅是在嘴角和脸上,还在眼中荡漾开去。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居然和一位女郎如此相处。”
他自语道:“而且生死之际,还有空闲斗嘴。”
“不是生死之际,我是不会死的。”董真再一次纠正他:“而且我要警告你,上去后不得再提我是女郎之类的话,否则我就不带你上去。”
“为何你要扮作男子?”
刘备其实两手抓得早已发麻,却又丝毫不敢放松,只好聊天来转移注意力:
“对了,我先前说过的话,仍然有效。如果你恢复女子身,我可娶……”
“闭嘴!”
董真粗鲁地骂道。
此时没有外人,她也懒得再装出陇西董氏的那一套优雅恭顺:“谁耐烦嫁你!你的糜夫人甘夫人吴夫人孙夫人一大堆!”
这次换刘备怔了怔,既是因了她忽然爆发出来的粗鲁,也为了她口中提到的一串人名:“我没有夫人。”
“阿斗怎么生出来的?”
董真懒得绕圈子:“是从这些石崖缝里蹦出来的?”
刘备自然没看过西游记,也不知道这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典故,但还是觉得她说得很有趣,微微一笑,解释道:
“糜夫人死于战阵之中,甘夫人生阿斗时难产身故,吴夫人在战难中离散了,孙夫人……”
恰在此时,吹过一阵风,他的言语便被风吹得散了。
但董真也懒得再问。不过觉得,怎么跟历史上的不太一样。难道说,这个三千大千世界之中,果然存在着许多平行的世界?历史上记载的是一个,她穿越回来的是另一个?
两个世界大致相仿,但又不完全相同。
比如史书上说糜夫人的确是死于战阵,甘夫人分明好好的,吴夫人也是一样,她们都熬到了刘备称帝,还有孙夫人,由孙权嫁给刘备后,应该是正妻,而且正在刘备身边,还没有返回东吴。
可是刘备说的全然不一样。
“所以我才说,可以娶你为妇。”刘备动了动被风吹僵的嘴角:“先前我只打算娶你为侧夫人,但如今我想娶你为大妻。”
“闭嘴!都说了不嫁!”董真没好气地从上而下地横眼瞪他:
“信不信我这会就割袖断义,将你丢下去喂鱼?”
她说干就干,当下从腰间拔出了渊清,寒光夺目。
刘备赶紧闭上眼睛,叫道:“不说了不说了!不说了还不行么?”
“可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怕死地说出来:“你这次救我,显然早就发现了一些端倪,如此大冒风险,不过是有求于我罢了。如果成为我的大妻,不应该是最可靠的保证么?”
“错了,这天底下,你刘皇叔可以不负任何人,却独独敢负你的妻子!”
董真冷冷道:“只因妻子依附你而存在,而你需要的是可以襄助你的力量!我有求于你不假,可是却也可为你借助,这是互惠互利之事,你若不愿与我合作,难道这巴蜀之地,我就找不出第二人了么?”
她这话听起来毫不客气,但刘备却知道这的确是实情。
他出身草根,无权无势,能打动天下人者,不过是仁厚之名而已。所以后来虽然为了博名,不得不做出个仁德君子的模样来,实则私下行事,还是颇为光棍。刚才这番话,不过是为了试探董真,若她当真爽快答应下嫁,恐怕刘备未必真正肯娶。
但董真将话挑得这样明了,他心中反而有些意外的踏实,却又隐隐有些失落,叹了口气,道:“你是从何时发现端倪?”
“端倪?哪方面的端倪,是害我的,还是害你的?”
董真还是斜着眼看他,见刘备目光闪了闪,不由得笑了一声:“其实害你与害我,也没什么区别,这根本就是一伙人嘛。”
“那群黑衣人?”
其实刘备心中隐约已经猜到,但还是想从董真口中得到进一步的证实。
与她打过的交道廖廖可数,然他向来有识人之明,自然看得出她冷静深沉,目光犀利,所以对她的言语,也不由得看重起来。
“准确地说,他们的组织有一个名字,而且我也不是第一次与他们打交道。”
董真目光中的冷嘲慢慢消失了,若有所思:“无涧教,又是他们。”
她想到先前撕开那死去的黑衣人衣服时,看到的内着麻衣,那麻衣如此熟悉,当初第一次踏入这个时空,便如死亡阴影,一直紧蹑身后,挥之不去。
只是没想到来了巴蜀,依然与他们迎面相遇!
刘备没有应声,眉头紧锁,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你如此聪明,想必已猜到向我告密你身份之人是谁。”刘备忽然道:“你准备如何处理此事?”
“那都是小事,握之在掌,杀与不杀,不过在我一念而已。”
董真冷冷道:“倒是董某有一言想问使君,若是这一次你活着逃出去,又欲如何自处?”
“我……”
刘备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答她才好。或许心中有了答案,只是与眼前这女扮男装的董真,到底交浅言深。
“刘使君,今日你我有生死之谊,正是合作的良好开端,我对你的诚意如何,相信你就此能看得出来。否则我分明看透了你设下的局,却为何依旧肯欣然踏入局中,只为了带你逃出那个针对你的必死之局?若你再有顾虑,说此冠冕堂皇之言,难免就冷了董某之心!”
董真盯着刘备,冷声道:“张松已死,使君还对益州抱有幻想么?”
“什么?”
刘备全身一颤,几乎要松手落下崖去,赶紧更紧地抓住了董真衣袖,急切问道:“董君何以认定张松已死?”
历史上的事件,与这个时空之中大同小异。
只是似乎时间上发生了偏移。
比如张松之死,分明是在刘备进入益州之后才发生的。昔时张松出使曹操时,回来经过荆州,得到了刘备的厚待。张松本来就不看好刘璋,认为他偏安一隅难成大器,又自负才华,一直想另投明主。原是看好曹操的,只可惜他相貌丑陋,史书记载其“额镢头尖,鼻偃齿露”,即额头长得象锄头,鼻子很塌,牙齿却露出来,就是后世所说的那种“地包天”。如此丑陋之人,曹操哪里看得上?加上他恃才傲物,更引得曹操反感,所以根本没有要重用他的意思。
他得到刘备的厚待,便主动将记录了整个巴蜀之地的山川形胜、地理环境等极具价值的资料《西川地理图》献给了刘备。回到益州后,在刘璋被西川士族的不对盘搞到焦头烂额时,又是他主动建议引刘备入益州相助,为其打开了入蜀畅通无阻的大门。
此时刘备在葭萌找了借口停驻不前,事实上是夺取益州的准备工作还未完全做好。故此张松在益州却没有闲着。他暗地里到处活动,联络好友法正等人,一心想为刘备夺取益州扫清障碍。
正因为谋此大事,张松与刘备,几乎每日皆有飞鸽传信往来,详细记述了他与朝中诸官吏、世族、士人交接拉拢的情况。但刘备眼下已经有三天未曾收到书信,心中早有不妙之感,此时听董真一口说破,再也顾不得掩盖自己的目的,便急急问了出来。
董真心中一动,看着刘备那异样神情,忖道:“难道我猜得不错,张松果真死了?”
其实她方才入蜀,纵然一直在进行布置,但仓猝之间在朝中哪能有什么人可用,又能有什么势力?所得到的讯息,自然不会比刘备得到的密信要更多。但是她能一语道破,还是因为她早就知道这历史的走向,再根据蛛丝马迹分析,便能靠近真相了。
“使君受益州牧之邀,入蜀相助,但走到葭萌时,却借口停驻在此不前,分明是对益州牧有着猜疑之心,而益州牧于粮草金帛上也不太大方,甚至故意打了折扣,无非也对使君不甚放心罢了。使君或益州牧,都是人中英杰,既然互相之间生了嫌猜,必然是发生了什么龃龌之事。这天下人但凡有龃龌,总是离不开钱、权、色、气这三字。”
董真毫不客气,直截了当:
“使君多年以来,分明有仁德之名,又有广济天下之志,天下豪杰,纷纷来投,声名之响,闻于海内。却苦于没有地盘和后台,不得不颠沛流离,辗转江湖。”而益州牧刘璋,才能平平,优柔寡断,连自己益州境内的几个西川士族都摆不平,还需要邀请使君你入蜀相助。这样的无德诸侯,试问谁不想取而代之?就是使君你,恐怕也日思夜想,只盼那益州膏沃之地,变成自己的才最好不过吧?”
刘备心头一动,却也知道无法在董真面前伪词相饰,不由得苦笑道:“你这番话传出去,怕是我贤德之名,要毁于一旦了!”
“使君也不要说得这样严重,董某倒相信,使君心中早就有了应对之策。若取下益州,拥有天府之国的万里沃野,有了寸帛寸金的蜀锦,可养百万雄兵,可安麾下豪英,当然也就有了争雄天下的资本。这样大的诱惑当前,区区浮名,又算得了什么?”
董真不以为然,道:“何况天下百姓最是墙头草,风怎么吹,便怎么倒。今日取了益州,自然免不了被人骂几句,成了那引狼入室的恶狼,贪图地盘的饿虎,但是若益州在使君治下富饶和平,渐渐的贤名还会回来,何况刘璋治蜀并无什么功绩,不过是少有战乱,百姓能休养生息罢了。然,当今天下群雄蜂起,这蜀地仗着天堑之险,暂时未经战火,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若再令刘璋主理蜀地,根本无法抗拒这些虎狼之师。
唯使君如此智慧,才能真正守住蜀地,不致于为外敌所蹂躏。故此那些骂声,根本不必在意,只须等过一段时间,等到他们真正瞧到了使君主政的好处,恐怕使君又俨然是黄帝重生、尧舜再世。这所谓的民意,原就是最靠不住的东西。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使君又岂是那样酸腐之辈?”
这番话却仿佛一直说入了刘备心坎之中,当下若不是抓住衣袖,恨不得双掌附击,道一声:“善!”
他太渴望有自己的一块地盘了,一块牢如金汤、膏腴富足的地盘,从此不必再象丧家犬般被赶来赶去,也不会象猎犬一般四处奔走为人效命。他也会象一个真正的诸侯,有了安身立命、立祠建庙的完整天地。
可是他毕竟是生长在重视忠节义气的大汉帝国,还有着他一向引以为傲的宗室血脉。这样伸手去夺刘璋的地盘,而且还是利用对方对自己的信任,便是他再心中为自己开脱,终究是感到惭愧的。
但眼下董真却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还说得这样理直气壮。
这令得他第一次觉得,原来夺取益州这件事情,还可以放在天光下坦率地谈论。就象打下一座普普通通的城池,瓜分一个寻常不过的粮库一样。而且她给了他一个再好不过的理由,他夺取益州,是因为他比刘璋更适合益州。到时真正夺得益州时,这个理由完全可以公布于众。当初文王伐纣,不是一样的理由么?
“解民之倒悬。”
心中对眼前这个扮作男妆的女郎,不觉又多了几分好感。
喃喃道:“董君果然洞明如神,单从这些,便能看出备的……筹谋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