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四处游动之时,董真便隐约发现,这无涧之底——也就是这湖水之底,其实并非都是一般高低。
月光透过水层照下来,有些地方,泛出微微的白,那便是涧底的岩石了。可是再往前游去,有一大片地方却是黑沉沉的,依然看不清深浅。孙婆子既然叫自己跳入这涧中,这里又是真正的无春之涧的由来,说不定真有什么也说不清。
只是四周皆是崖石,恰恰没有洞窟。想想便是真有洞窟,这崖上一根草也长不出来,光秃秃的地方,无论人是否进出,有心人在旁窥伺,一眼便能瞧见。
这仙使既然觊觎多年这宝藏,甚至不惜欺师灭祖,连身为长辈的孙婆子都敢暗算,若真是壁上有什么机巧,还能瞒得过她的眼?
故此那唯一可以探究之处,应该就在水底了。
董真对这湖水,其实是十分的害怕。尤其是在深夜之中,谁知那水底是怎生个情况?会不会有……水蛇……
董真不仅打了个寒噤。
她这半生,可算是历经磨难,在生死关头上也打过几个转了。要说真的遇到死亡,除了不甘之外,倒也不会有太大的恐惧。横竖也没有什么可牵挂的,除了流风回雪锦……
既然从小一个人生活,蜘蛛老鼠都是不放在心上,但她最怕之物,却是蛇!
那滑溜溜、冷腻腻、弯曲曲、阴险险的长虫!
蛇性喜阴冷之处,这涧底可是最易栖息水蛇的呀……
她咬了咬牙,感觉到那方抱在怀中的大石,带着自己不断堕下去。
而仙使那恶毒的咒骂声,也在不断远去,终于湮不可闻。
两边仿佛是丝绢裁成的幔幕,柔滑地拂过耳鬓、双颊、颈项,在这水中的感觉,竟是说不出的惬意舒适。
但那也是因为自己能够内息流转,暂时取代了正常的呼吸吧,若是常人,只怕此时早已灌得满满一肚子水了。
只是越往下沉,董真越觉得自己方才的想法,实在是有点异想天开。
厚重的水波,筛去了月亮所有的光线,即使她再如何睁大双眼,也唯有看到一团团幽暗的影子——那是远近漾动的水波。再往下看,便是黑漆漆的一片了。
忽然足底一硬,似乎是已踩着了实地。
董真不禁在心中长叹一声:自己选的这一处看似是最深的涧底,其实也不是想象的那样深,以她的经验来估计,最多不过二三十米的深度。
而且黑漆漆的一片,哪有什么端倪?
想来宝藏也不会在水底,因为这宝藏若真的存在,万年公主不过是暂时找个安全地方存起来,终究还是要为了大汉的江山取出去的。
就算是有水性好的人,机关一开,水全涌了进去,只怕那进去取宝藏的人立刻就淹死了!而当初这偌大的宝藏,想必皆是金宝珠玉之属,又怎么可能轻易地藏入水底?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松开怀中抱着的大石,整个人受水中浮力所至,徐徐往水面升去。
水面静悄悄的,只有月色照于其上。只是在这样的场景中,再好的月色,也有些惨白得令人心颤。
四周静悄悄的,仙使居然没再行叫骂?
这看似温柔秀丽的女子,竟然有这样恶毒泼辣的一面,也着实叫董真有些惊讶。难道她竟肯乖乖地停歇下来不成?
她放目望去,不禁一怔:
紧依崖壁之处,赫然是那仙使浮沉于水中,又是如先前那般模样,是脸面朝下,半浮半沉,也不知是死是活。
虽说对仙使也并无好感,且还有仇,但此时这涧中只有自己二人,也不能见死不救。或许并不仅是如此,也许是自己也不愿独自一人呆在这涧中,成为唯一的活物吧。
方才在水下游动时,董真已经发现,与当初自己穿越而来的洛水不同,这涧底不知是否水质清澈,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无论水是否清澈,都是无鱼的。
没有鱼,没有水草,甚至没有任何虫蚁,只有冷冷的湖水。
董真叹了口气,向那仙使缓缓游去,起初还有戒心,慢慢就消除了。
正如仙使所说,这涧中湖水因了地势关系,难见天日,即使在盛夏正午都冷得剌骨,何况是此时的深夜之中?若再这样耽搁下去,无法上岸又无处栖身,非得把人活活冻死不可。
那仙使想必此时便是冻得昏了过去,只是近了看时,也不由得要赞她一声聪明。因了求生的意志力,她竟用自己的腰带把手腕牢牢地拴绑在那崖壁间突出的尖石上,这样即使是昏了过去,也不至于沉入水中。
只是,若不能离开这里,便是拖延一时半刻,也不过只是多活一时半刻罢了。
董真靠近那仙使,再次将她扳了过来。
这一瞬间,她的心还是一紧,唯恐这女人又暴起发难。但是一切平静,甚至那仙使的一头乌发,也浸在水中,宛若海藻般一动不动——竟当真是晕了过去。董真只是将手搭在她肩上,便觉寒气逼人,仿佛要透肤而入。这仙使本人会冻成什么样,便可见一斑。
此时月光照下来,仙使露出来的肌肤已不仅仅是苍白了,甚至有些隐约发青。
董真也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怎么这样冷?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的身躯陡地一僵。
她一直在水中游动,方才也并不觉得寒冷,以为是未停止运动的关系。但是为什么越是靠近仙使时,便越是觉得寒冷?
分明此时她也一样在运动!
难道……
她手在那仙使腕上一叩,查知其脉搏跳动虽不壮健,但也不是特别微弱,料想支撑一时半刻还不至于毙命。这一叩脉,更加是心中多了笃定。
她的手指,比仙使的手腕要温暖得多。甚至是她的指尖接触到了仙使的腕上肌肤时,便觉得冷得生疼。
同在水中,怎的体温相差如此之大?需知她被服了阻止血气运行的药物,运行阻涩,可比不上这位仙使是气足神完的底子,理应是她的体温低于仙使才对!
她已被自己方才一闪而过的念头激得心跳加速,片刻也不愿耽搁。丢下那仙使手腕,扭头便再次扎入了水底。
故伎重施,她又抱起了一块大石,想了一想,却又潜下水底,抛开大石,换了两块较小的石头,各握在两手之中,这才沿着方才道路,往那水位最深的地方游了过去。
先前只在留意是否会有水兽鱼蛇,故此才会忽略水温。何况那温度是渐渐有了变化,温水里的青蛙尚且会无知无觉地被活活煮死,何况是她?
但此时心中有了计较,自然所有的灵识都在感知水温的每一刻变化。
果然!
随着离那仙使渐渐远去,水温渐渐舒适起来,仿佛是有千万缕小小的暖流,渗入了这阴冷的湖水之中,中和了那剌骨的寒意。
她已有些熟门熟路,继续往水底堕去。但水温却又渐渐冷起来,那些暖流仿佛此时又消散了。
她沉吟片刻,抛掉一块石头,人缓缓上浮了一段,果然那熟悉的暖流又隐约出现了。她精神大振,一边驱动丹田真气,令六识提到最为灵敏的程度,甚至连全身毛孔也几乎悉数张开,溯着那暖流之处,划动水波,无声游去。
千万缕细小的暖流,渐渐融合。先前只是毛孔能感受到的细微温暖,此时便是肌肤都有了感知,只觉有说不出的舒服。
那是一股温暖的水流,注入了这涧底湖水之中!
董真心中又惊又喜,再不犹豫,钻入这股暖流之中,奋力往前游去。
忽觉头顶有些不同,伸手摸去,上方竟也是石壁!原来这暖流竟是从一处洞中流出来的。
自己先前只顾看四周崖壁有无洞窟,却没想到洞窟却藏在水下。
这是一条狭窄的水道,游动的时候,手脚不时会碰到两边坚硬的石壁。有的地方还是乱石参差,构成天然门户,便如犬牙般,更是迂回峭岖。董真费了很大的劲,才摸索着将自己的手脚身躯一点点挤过去,不禁忖想道,若不是自己以内息取代了呼吸,而只是水性精熟的人来到此处,恐怕也难以支撑这么久。
别的不说,便是那犬牙般的乱石门,都要令人手忙脚乱,且又耽搁时间,此处正在洞中,连浮出水面换气都不能够,若不是董真有这门功法,恐怕也难以入内。
但是董真此时心中却预感更是强烈:或许那宝藏之地,当真便是在眼前这暖流涌动的洞窟之中!
只因这一涧之水,便是最好的屏障。而身为天师道嗣君夫人的万年公主,既然连天师道的功诀都能改头换面,授了一部分给孙婆子,足见她自己深谙其法。那么同为天师道功法之一的龟息术,也应该不在话下。
有龟息术在身的万年公主刘宜,时常进来探看宝藏,便在情理之中。只是这地方,却不适合运送宝藏。
董真本来心中甚是欣喜,此时不由得患得患失,心中又是紧张,又是担心,只怕自己终究是空欢喜了一场。
方才想到此处,蓦地眼前一花,随即砰的一声,有大片水流劈头盖脸地扑了过来,顿时呛入了口鼻眼耳!
虽未用口鼻呼吸,但这样一大片水流打下来,虽然暖和有如春阳,但水力颇大,也觉打在脸庞之上颇为生疼。董真不由得伸手护住头脸,这一伸手出去,不觉一怔:
先前一路行来,这通道虽是个洞窟,却是灌满了湖水,稍稍一动,便会碰着头额。此时伸手而出,竟然空荡荡的,畅通无阻!
她以掌为遮掩,睁开眼来,只觉眼前明晃晃的,剌得眼睛又是一痛。
但就是这一瞬间,她的心却蓦地剧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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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明晃晃的一片,是水光!不,还有月光!
这里难道便是洞窟的出口?
定晴看去,透过上方的洞窟,可见远远有高崖耸峙,宛若巨人。崖间奔下一带银白色的水瀑,披着月色,犹如巨大银龙一般,正从头顶飞涌而下,一半浇落在岩底,另一半却是浇落在洞窟之上的岩间,化为无数粗细不等的水流,只将这洞窟口上,仿佛蒙上了一层天然的银屏。
居然可以出去了!
董真心头狂喜,哪里还在意这些水流打在身上如何生疼?
幸好洞口狭窄,她张开双臂,又跨开双腿,如同一只蜘蛛般,生生撑住两边洞壁,一点一点地爬了上去。
上面也是一个小潭,不过水并不算深,一望过去,隐约可见石底。想来若是跳进去,最多也只没过头顶而已。
那涌往洞窟之中的水,想必便是从这飞瀑落入潭中之水,又化为水桶粗的水流奔入洞窟之中,这就是那暖流的来历了!
她伸手探了探水,却并不觉得怎样暖和,顶多也不过是比那涧中湖水要好一些罢了。
狐疑之下,又往左右看了看,却见左边也是一带崖壁,但壁角的岩石之间,又有一股水流奔涌而来,也落入这洞窟之中。董真心中一动,趟水行去,走到那岩石近前,便察觉那水流却与这瀑布有异,即使在月光之下,仍可看清白气腾腾,温热之意,扑面而来!
那是温泉!
这飞瀑却是自然的泉水!
这是什么地方,竟然连温泉都有?难道是一处洞天福地?
她丝毫不敢放松警惕,直起身来,向着那温泉流出的石崖缓缓行去。
才只转过崖角,眼前豁然开朗:
如银的月光,毫不吝啬地倾泻下来,将每一处都照得纤毫毕现。
可以看清这里是一处平坦的山谷,地上生满茸茸的细草,草地上有着低矮的灌木和拙趣的石头。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夏虫的鸣叫声,自草丛中隐约传来。风是自由的、新鲜的,带着大自然特有的清新,这一切足可以提醒董真:不是幻觉,通过那水底洞窟,当真可以来到这样的一个洞天福地。
她忽然一拍脑袋,真心地觉得苦恼起来:还有一个人哪!
仙使还被缚在那块小小的尖石上,无论是报不报仇,她都不能任由其死在那涧水之中。无春之涧,怎么说也是无涧教神圣之地,涧边便有万年公主刘宜的衣冠冢。即使那衣冠冢所在的小小石台,已经在刘宜自己设下的机关里崩坍消失,从邺城郊外的那座万年公主墓的机关来看,或许这个石台采用的是同样的机关,那个巨大的“漩涡”看似可怕,实则是将一切石台上的东西都卷入了旁边石崖的腹心。但即使如此,旁边的涧水里却不能有任何白骨来玷污这块地方的宁静。
更何况,孙婆子也长眠于此……
可是把仙使拖到这里来,这长长的一段水路,她能支撑得过来么?从她的功法路数来看,的确如孙婆子所言,她所修习的是万年公主所授的另外武功,并非是万年公主得自天师道的天一真气,更不会学到左慈的辟谷术和天师道的龟息术。
想来孙婆子都只知道这涧底湖水中,有着通往宝藏的道路。但因为不懂得内息呼吸的缘故,万年公主也从未带她去过。所以孙婆子当初暗示董真时,才会语焉不详。
不管死活,把仙使拖离那里,就算死了,在这山谷中好歹有个葬身之处,也比白骨晒于岩石水底要体面得多。
她毕竟曾是何晏的姬妾,又似乎对何晏一往情深。
董真叹了口气,重又趟回瀑布下的小潭边,一闭眼,往那潭下的洞窟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