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察。
一声轻响,锋利的金光闪过,一朵重瓣朱色的茶花,落在了白玉盘中。
又是两声,再落下了两朵。
一只纤纤玉手,托着白玉盘,步履轻盈平稳,一路穿廊度轩,终于停了下来,将那玉盘放在一张漆几之上。
三朵朱色茶花,顿时引得女子的惊叹声自四周响起来,此起彼伏:“竟是朱颜贵!”
“多少年京中都未曾见过这花了!”
“可不是么?依妾身看来,当初洛阳城中,董太后苑中的朱颜贵,都还未必比得上这一朵呢。”
“颜色纯正,花形贵雅,当真是名品奇葩,非俗花庸草所比。”
“隔得这样的距离看去,那茶树当真有仙渺之姿,且花开得真是多,哪怕剪下这几朵花来,亦丝毫不损其繁美妖华。”
“那是自然,也只有夫人此处,才有着那样树龄的仙葩,寻常人若是有一株朱颜贵,哪怕是小株,也得珍之藏之,开出一朵来,便是只有漆杯口大,也舍不得动它半分。夫人剪这三朵下来,可叫妾身的心都疼得颤了呢。”
又是一阵清脆的笑声和打趣声,惊得花瓣微微颤动。
旁边也有玉盘,径可盈尺,堆放着十余朵茶花,花大如拳,大多为雪白、绯红、鹅黄三色,尚带着水珠,娇艳欲滴。
这样的景象,若是在暮春初夏之时,自然最是寻常不过。但此时映衬着隆冬的铁灰色天空、凋敝零落的草木,便觉堪称奇景了。
曹操素来声称不崇奢靡,卞夫人亦堪有贤名,即使在这样的大型宴会上,内外命妇云集之时,卞夫人亦是规规矩矩地着缥色深衣礼服,佩同色绶带的腰带,高髻之上横绾一根墨色玳瑁雕琢的长簪,簪头有翡翠、白珠、黄金镶成瑞兽之形。再耳中一对白珠坠子,此外便无他饰。在一群珠翠摇摇的贵妇之中,却显得分外雍容简洁。
此时看着众贵妇对那一盘盘鲜花惊讶赞叹,也是含笑不语,越显典雅之姿。
织成从前就学过古代衣物的相关知识,但还是因为来这个时空已久,才更深地体会到了深衣为何在汉时被作为礼服的含义所在。“衣裳相连,被体深邃”而得名的深衣,在制作之时,先要将上衣和下裳分开剪裁,再在腰部缝合,成为一件长长的衣服。据说其袖根宽大,偏偏袖口变窄,象征的是天道圆融。领口直角相交,象征地道方正。背后剪裁缝制时有一条直缝贯通上下,象征人道正直。下摆平齐,象征权衡。甚至连裁剪时刻意分为上衣下裳之举,也代表着阴阳两仪。
上衣用布四幅,喻指四季。下裳用布十二幅,喻指全年十二个月份。故此穿深衣之人,自然便如一个宇宙,能体现天道之圆融,怀抱地道之方正,身合人间之正道,行动进退之间又合乎权衡规矩,生活起居亦顺应四时之序。
将对天道的崇仰、个人的理想、节操的企盼乃至养生都融入一件衣服之中,不得不令人对这件普通的衣服,刮目相看。
但遇到这许多女人,却没有一个人如卞夫人这般,将一袭深衣穿出了完完全全的雍容之范,简直堪称女子着衣之典。
她到了此时,才有些明白,为何因卞夫人之出身,在后世仍未听过任何对她讥诮的言论,甚至是她在这个时空之中,亦未有任何人以此来轻视半分。
只因见过卞夫人的人,便会为其圆融完美的风采所慑,自然而然地忘却她的出身。织成只觉得,卞夫人果然是个狠角色。
年幼时即沦落为歌妓,所受的教育除了工媚惑人的那一套,就是艺术方面的修养了。对于世族女郎们该受的教育,如主持家务、安置后宅、乃至与朝中官员的家眷交际、举办各种高雅聚会,甚至还包括了在曹操四处征战时,应对政治性突发事件,这些内容对卞夫人来说是完全空白的。但她在丁夫人自请下堂离开后,居然一一拣了起来,并且做得相当出色,甚至得到了贤名。
更狠的是,在生下三子巩固地位,又获曹操爱重多年,甚至在贵为魏王夫人之后,她依然如此谨言慎行,未曾流露出半分轻狂。
单从这一点来看,织成觉得,她除了比自己要少一些现代女性的自由精神,少自己那几千年的智慧凭恃之外,卞夫人从哪一点上,都比自己要优秀N倍。
如果放在同一个起跑线上,估计自己被秒得渣都不剩。
但上天有时不公平的就是,往往两个对手,不在同一起跑线。
对于已经了解未来历史的织成来说,或许比旁人更清楚地了解卞夫人真正的心性。
历史的记载,从前她不曾注意,但因为记住了,如今再转过头来认真品味,便可看出卞夫人与曹丕母子感情之薄。在曹丕与曹植争嫡之时,没有看到她的任何身影。换句话说,她的“不闻不问”,却恰好是对曹植最大的支持。
毕竟曹丕继承世子位名正言顺,但曹植多有逾越之举,卞夫人这个当母亲的却没有半句劝阻,听之任之,与其一贯的贤德不符。
而曹丕成为皇帝后,卞夫人对于曹丕也没有多少影响力。甚至在曹丕要处罚其兄弟时,她还不得不向曹丕当时最宠爱的郭煦求救,威胁郭煦说,“如果你不去帮忙说情,我一定让你做不了皇后”。反而是郭煦的求情,令得曹丕最终收回了成命。
曹丕对于曹植的放逐,卞夫人也没有露面。可以说当曹操过世之后,她的影子在宫廷中就淡到微乎其微。母子二人感情,可想而知。
如今曹丕已是织成最亲近的爱人,对于这母子二人感情淡漠的原因,知之更深。
所以身为新妇的她,绝不会一心要讨好翁姑,便会竭力去奉迎卞夫人。甚至是她心中对卞夫人,有着一种淡淡的防范之意,故此哪怕是来了此处有了片刻,也并没有急着上前去参拜,反而在一旁的草木湖石后停住足,远远地观察着那群笑靥如花的贵妇,也包括了众星捧月的卞夫人在内。
曹操与卞夫人成为夫妻已久,不管她有着怎样的贤名,也保养得宜,但毕竟比不过铜雀台中那些娇嫩新进的少女。二人虽仍夫妻情笃,但她并没有与曹操居住在摘星楼,而是有着自己的宫室,名为青台。
青台也有着典型的卞夫人风格,重轩三阶,高筑殿室,台阁林立,大气巍峨,却又风格简洁。
卞夫人设宴的台阁便是其中最大也是位置最高的一间,只不过恰逢着今天是个艳阳天,四面窗子俱已推开,轻纱素挽,立在阶基之下往上看,内面场景便一览无余。最为显目的,便是南窗之外,卞夫人设席于此端坐的背后,有一株高大的茶花树。估计树干足有人臂粗细,高过阁檐,且自在伸展出数根侧枝,绿叶丰厚,绽出繁花如锦,足足有七八十朵之多。此时那些贵妇便是围着这样华美高大的茶花树谈笑风生。
青台所有的阶基台面,皆以青石所砌,这种青石并不是那种粗糙的岩石,而是打磨得有如半透明的青玉一般,上凿八瓣莲纹,光可鉴人。四周种有长青的树木,大多是桂树、樟树。还有许多半人高的小树,叶片厚绿,密密匝匝地夹径而生。
引着织成前来的侍婢名唤绿娥,便向织成笑道:“甄夫人可见过这许多茶花?”
织成正是认出这些小树皆是茶花树,正暗暗惊讶,道:“母亲若是喜爱茶花,怎不种些植株大些的?若是赏玩,这些又太小了些。”
她当初流寓洛阳时,为了把董太后族侄董真的身份扮得好,对于董太后生前最爱的茶花,是狠狠下过一番功夫的。她那时的侍婢阿茱,从前便是董太后宫中莳弄茶花的宫人,否则也不会在史万石府中认出那与“朱颜贵”极是相似的“酡颜醉”。
此时便觉得依时下对茶花的玩赏标准,这径旁种着的茶花树未免太不伦不类。要知道茶花以大、艳、繁而为美,树株也是以年岁久长、树冠丰茂为美。也只有年龄大的茶花树,才会开出极为美丽的茶花来。
但也有贵人喜爱在玉盆中种植树株,京中便也有专门培养这种小型树株的花农。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这样半人高的树株。
绿娥未想到织成居然也看得懂这几株茶树的不同,微微讶然,赶紧笑道:“夫人虽爱茶花,却也不是一味贪好奢靡的人,这些茶花树,都是咱们自己的花匠分枝出来养活后,挑剩出来的,原本是要丢掉,夫人说,丢了未免可惜,横竖道旁也要种树,何必再花银钱去买,不如就把这些茶花树种在道旁,取个四季长青的好处,也就罢了。”
她抿嘴一笑,显然颇有些为卞夫人自豪,又道:“也只有我们夫人,才如此爱惜物力,幸好这些茶花树得了夫人泽被,倒也争气,秋时开过一次,这径旁胭红姹紫,甚是热闹好看呢。”
织成淡淡一笑,却不言语。
卞夫人连花匠淘汰下来的茶花树都舍不得丢,固然是种美德。问题是就算不种这些茶花树,种些别的花草,又能花多少钱?
别的不说,单是她远远看去,卞夫人那台阁之旁种着的那株“朱颜贵”,这树龄只怕有百余年之久了,铜雀台才建有几年?难道是自己从这里长出来的不成?
若是从别处移过来,价值起码也是百万钱,而且有价无市。只怕这花树一根枝条的价值,就足以将小径两旁种满名贵的树木,又何必来可惜什么废弃的茶树苗?
辛苑出身陇西,因董太后从前的祖籍便是陇西,那里世族府第之中,种植茶花也不少。她同样也看出了这一点,和织成一样默然不言。
绿娥的脸色不免就有些僵了。
但久闻这世子妇的凶名,也不敢将不满带出颜色来。赶紧住了话头,陪笑道:“甄夫人已来了许久,难道还不上去?”
虽说如今男女之防,并不如宋明之后那样严密。但是眼下男宾们尚未过来,盖因他们也有他们的事要谈。对于曹操夫妻来说,赏春之宴的背后,当然有很多层意思。
至少在织成看来,曹丕兄弟胜负方分,各自的隐形实力也暴露了不少,曹操要重新安排各路人马,要重新敲定权利分配,要安抚长子,要保护幼子,也要保全自己,不至于提前出现不妙之祸,这些都是走向权利巅峰的路上,不得不带来的新烦恼。全要借着赏宴的名头,一一敲打安慰,自然也要费上很长的一段时间。
而同样的,朝堂的事也会连着后宅,卞夫人在此,也一样会对于相关人等的家眷或安慰,或警示地忙上一番。就以织成此时所见,卞夫人身边这些贵妇人与她相隔的远近程度,便可看出亲疏之别了。
想到自己身为曹丕的妻子,加上自己这出身经历,这次赏春之宴算是在后眷群里第一次露面,便觉有些头疼。这一露面,免不了明枪暗箭,所谓宅斗,无法避免。
她最不喜欢的,便是宅斗。
她与这个时空的女子不同,被她们糟蹋固然不愿意,但仗着如今的优势去糟蹋她们,也算不得什么好人。
辛苑看了她一眼。
二人相处日久,织成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不喜欢,也是避不开的。
谁让她已卷入这旋涡之中?便是为了曹丕,她也得做好一个贤内助,若是她身为他的夫人,却不能大大方方立于人前,连明枪暗箭都挡不住,她又有什么资格说自己,要做一株与他并肩而立的橡树?
“甄夫人到。”
阁中众女,本能地抬头看去,不由得都微微一怔,静了下来。便是卞夫人那妆容精致的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一丝讶然。
阁下行来的美人,只带一个女官模样的从者,并不怎样前呼后拥,却令人一见难忘:她梳分髾三角髻,这种发髻垂发颇多,不似高髻那般隆重,颇为自在随意,唯髻上一根黄金龙首衔垂串白珠的长簪,昭示了她的身份是爵禄二千石以上的公侯夫人。穿一领银红深衣,袖裾飘然,即使是冬日亦不觉臃肿,行走之间,皆潇洒如流云。然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她腰间垂下紫绶紫圭,这阁中诸女,戴同类规制的长簪者也有几人,却只她一人佩绶带圭。
这令得她的身份,几乎是彰显无疑。
依汉时爵制,紫绶紫圭,这是得以封公、列侯、将军之人才能有的服制。
以这样年轻的女子,先为二千石以上公侯夫人,自己亦有侯爵者,放眼如今天下,也只有一人而已。
正讶异间,那美人行走颇快,已踏入阁中。
她肌肤如玉,越衬出了长而翠的远山眉,眉下一双星眸,顾之璨然,只往阁中一扫,如风掠过水面般,先前屏声静气的阁中,立即一阵慌乱。不知是谁带头,大部分品秩较低的贵妇人已是慌里慌张地跪拜下去,齐声道:
“妾等参见甄夫人。”
织成微笑道:“诸夫人多礼了。”袖子虚抬,示意她们起身,却向卞夫人跪拜在地,十分隆重地行了大礼,笑道:“儿妇向母亲问安。不知母亲身边这位亲族长辈,该如何称呼?”
卞夫人身为母亲,虽觉得又非朝会或是家祭,这跪拜之礼未免过于隆重,但她是母亲,自然是安坐不动。她身边尚有一位身形颇肥的贵妇人,年约四十上下,先前身形笔直,不曾动上半分,此时正欲挪开脚步,却听织成问到了这几句话。
本就有些意外,又见织成再次敛袖蹲身,显然也要向自己行跪拜之礼,不由得本能弹身而起,以与那肥胖身材绝不相称的敏捷,赶紧闪到一边,干笑道:“妾……妾……”
却听卞夫人笑道:“那是子建的岳母崔夫人,是崔尚书的弟妇,也算是你亲族长辈,见礼亦可。”
也是委婉地说不用行那样隆重的跪拜之礼。毕竟那种礼节是对于直系亲属中的长辈,如今曹丕的直系亲属,也就只有曹操与卞夫人夫妇能受此礼了。卞夫人即使不喜欢她,毕竟为自己的儿妇,怎能让她如此礼重旁人?
织成笑容淡去,直起身来,道:“原来是享秩六百石前尚书、今中尉崔君的弟妇崔夫人。正想着若是我族中长辈,阿父和阿母岂有不先赐教儿妇以礼?果然是认错了。”
这便是明明白白地讽剌她了。
那崔夫人脸色陡变,咬了咬牙,又看了看卞夫人,卞夫人却始终带着淡淡的笑影不变,崔夫人终于不得不弯下了那肥胖的腰身,勉强行礼道:“妾初见甄夫人,失礼了。”
便是旁的贵妇人,也都浮起尴尬之色来。
曹植所娶的正妻,正是崔琰的侄女。崔琰出身清河崔氏,隐然间也为冀州乃至整个河北士族的首领,势力浑厚,便是曹操也不得不起忌惮之心。前不久崔琰刚刚有了不是,被曹操以尚书之职迁中尉。这个中尉之职,原本是武职,负责京师的治安警卫。后来分南北二军之后,以卫尉统率南军守备宫城,中尉统率北军屯卫帝都。到了曹操手上,中尉基本上就是一个加官的虚职,却再也没有什么军权可言了。崔琰由尚书变成了中尉,是明明白白的“迁”,虽然还保持了享秩六百石,但是以他的威望,便是许多爵秩二千石以上的官员还是唯其马首是瞻。
但无论如何,那是崔琰本人的个人魅力。身为他的弟弟崔玗却是十分碌碌无为,一直未曾出仕。只到崔玗的女儿嫁给曹植之后,才得了个尚书令史的小职务,也只有两百石的爵秩。
但是,崔玗毕竟出身清河崔氏,其兄隐然为世族之首,其婿又是最得曹操和卞夫人宠爱的儿子曹植,所以他的夫人地位超然,即使是品级不够,在最重门第族名的汉朝末年的贵妇圈中,加上卞夫人的格外看重,仍是十分矜贵的。
也正因此,加上曹丕与曹植的暗中争嫡,崔夫人对于这位出身颇低的新任世子妇,实在是不太看得起。在卞夫人有意无意的优容之中,她方才就故意不曾行礼。料想甄氏为新妇,又在卞夫人面前,即使不满也不敢表现出来。
没想到织成一不发怒,二不厉言,反而含笑欲行大礼,逼得她终于乱了方寸。此时被迫行礼,又听织成话语刁钻,虽然强忍着行了礼,站起身来时却觉脸皮一阵剌痛,涨得血红也似。
只觉生平最为丢脸之时,莫过于此刻。
卞夫人笑意略滞,但只稍稍一顿,又笑得极为和悦,道:“你怎能的此时才来?今日这赏春之宴,虽是借阿母之名,但阿母年纪大了,以后只怕要倚仗你才是。”
这话说得也真是讨厌啊。
卞夫人这话里藏刀、明为示弱、实有祸心的言语技术,可是越来越好了。但是织成并不打算再争什么口舌之利,除了方才教训了崔夫人之外,她没打算再与谁争执。当下只淡淡一笑,道:
“儿妇是粗陋之人,如何懂得这许多雅事?不过就知晓得些基本礼节罢了,别的一窍不通。”
世族女郎,重视的那些虚名也好,脸面也罢,对她来说又算什么呢?
无论是哪个时空,她已经历太多太多。
战争、死亡、阴谋、争斗,对生存的努力做过多少?这些在内宅依恃言语之利的一时风头,对她来说有什么意义?
绝对的权力决定绝对的优势。拥有绝对优势的曹丕,是她的丈夫,而且对她一往情深,世所共知。
便是卞夫人,以她后来与曹丕相处时明哲保身的态度来看,她也不会轻易地撕破脸。更何况眼下争嫡,分明是曹丕占了上风。
就算现在她粗鄙如村妇,谁还敢将她赶出去?
或许是没想到她如此光棍,卞夫人的笑容终于凝滞了。
“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一声冷哼忽然响起来,那声音原是属于极为悦耳的女性声线,只是因了太多的恨毒和鄙夷,听起来实是不美。
一个锦衣高髻的美人,手捧一只玉盘,正立在阁室门口,盘中茶花五色缤纷,娇艳欲滴,却似乎还不如其容色艳丽,正是老对头临汾公主。而在她的身边还有一位美人,却不是那有过几面之缘的故乡亭主,相貌秀美,螓首蛴颈,深衣交缠之际,更显出身姿之曼妙,颇为动人。看她的服制,也当是诸侯夫人,而那边崔夫人已经以一种来了同盟军的欣喜叫了起来:
“公主!馨儿!”
曹植的夫人,单名正是一个馨字。
织成不禁多看了那曼妙美人一眼:曹子建啊,你真是好福气,老婆身材真好!
阁中众贵妇不免又要向临汾公主行礼,这一次除了卞夫人没动之外,还有一人未动的,居然是织成。
临汾公主本来就存着找茬的心态,不禁怒气冲冲,将玉盘交给崔馨,戟指将织成一指,喝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不向本宫行礼!还不如先前的大甄氏知道进退呢!出身小门小户的,便是如此粗野鄙陋,真是丢了曹氏的脸!”
这大甄氏,指的便是甄洛。
卞夫人的嘴角,不由得流露出一丝笑意。眼角的余光瞟了织成一眼,心中是自己也不明白的畅快之意。
对于曹丕这个儿子,她一直有种说不出的隔阂。似乎当时将他生下来后,她正忙于在曹操的后宅中坐稳地位,无暇亲自照料,后来想起这个儿子时,他自己已经长得那样大了。大了之后,他的性情也令人难以捉摸,不及另外几个儿子爽朗直朴,母子俩越行越远。
曹丕命好,居了嫡长,曹操培养他也要多费心血。后来……后来或许是他太有出息,便是自己这个母亲,在他面前,也隐隐约约觉出些畏惧来。她此时想要与他亲近,却似乎让他隔得更远。
若是他有一天握了天下大权,她这个母亲,未必能有如今尊荣。
怀着这样隐秘的心思,她将希望放在了曹植的身上。不露痕迹地将曹植一步一步推出来,让曹操越来越宠爱他,曹植也不负她的期望,不但文采卓然,对她也十分孝顺,就算是对终身大事,他也依照她的意思,迎娶了崔馨。哪象曹丕这个儿子?样样都是他自己做主,便是娶妇……
“当今天子何等睿智英明,公主却也一样没学着半分。故此我甄氏既然有姐姐那样性情温柔的绝代佳人,当然也有我这样粗陋之人。又有什么好稀奇的?”
织成这话一出来,顿时噎得众人一口气逼在了喉咙口。
临汾公主长眉顿时直竖起来,正待尖叫反击,却听织成又淡淡道:“再者我觉着我阿母虽出身小门小户,却素有贤名,天下共知,不知哪一点丢了曹氏的脸?”
卞夫人顿觉自己一口气也堵住胸口,险些喘不过来了。
临汾公主的脸色,瞬间也相当精彩。她看向卞夫人,嗫嚅几声,却说不出话来。
崔馨睁大了眼睛,这才第一次向织成看了过去。
好一招指桑骂槐,祸水东引!
这阁中小门小户,又嫁给曹氏之人,可不是只有一个甄氏!
“咳咳,”
还是崔夫人不得不出来救驾,只是有些结结巴巴罢了:“甄夫人,你休要胡乱攀扯,公主所言,自然不是卞夫人!”
“崔夫人是公主肚子里的蛔……虫子?”
织成毫不客气地盯她一眼:“我与公主说话,谁许你来插言?”
腰间紫绶轻轻舞动,髻间玳瑁闪闪发光,仿佛是反击之言最好的注脚:你是什么品级?我是什么品级?知道什么叫官大一级压死人么?
崔夫人满脸通红,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变成了惨白之色。
“你这孩……孩子……”卞夫人好容易堆起惯常的和善笑影,嗔道:“公主并无此意。”
“阿母的意思是说,公主方才只指我一人了?”
织成亦含笑道:“我说自己粗陋,不过是谦辞罢了,公主竟当了真,这到底是谁粗陋来着?当初魏王请天子诏令,聘我为世子妇,先赐爵葭萌君,后为武乡侯,迎入邺都,天下共知。我若粗陋鄙俗,公主是在责骂魏王目光短浅,还是指谤天子昏庸无能?我想公主虽然素来鲁莽无智,也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唯有方才这话说的是阿母,尚有几分转寰余地。”
卞夫人这一次,蓦觉胸口胀痛,喉头发甜,险些要生生被气得喷血。
好一张利口!
阁中鸦雀无声,便是临汾公主也呆若木鸡,盖因织成之言,根本是无法反驳。
不过是临汾公主图一时口舌之快,便是卞夫人诸人在内,也只是带着看好戏的心情,无人会想到织成身为新妇,竟然还敢如此犀利地反击!更未曾想到,临汾公主看似分明可以泄愤的话语,经她这么戳来戳去,竟然处处皆是漏洞,到了最后,竟被她敲砖定脚的,一定栽到了卞夫人头上。
若不是卞夫人领了“出身小门小户,粗陋鄙俗”的评价,便是临汾公主要承担“魏王与天子皆是脑袋进水才聘了这么一个世子妇回来”的犯上逆言。
卞夫人一向将临汾公主看作一个好操控的工具、用得顺手的利刃,没想到反过来把自己遭了池鱼之殃。
正僵持之际,忽听门外有人轻笑一声,道:“阿父,阿母这里的朱颜贵,是一年比一年开得好了,当真繁美如锦,恐是彩笔也难描画其神采十之一二。”
众人心头一松,但见阁室之外,已立有数人,为首者华服锦衣,身材矮壮,然而气宇不凡,正是曹操。此时正脸色阴沉,似有不豫之意。曹操身边跟随之人,此时一边说话,一边面带微笑,目光投向织成,满是温柔之意的,正是魏王世子、五官中郎将曹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