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到过去了许久,织成才想起来,与何晏这次相逢,他们分明各有眷属。可是他没有问起曹丕,她也没有问起临汾公主。
昔日在邺城宫中的唇枪舌战,后来在洛阳城里他的暗中相助,敌友莫分,却又莫名投契的友情,似乎仍有余音,却又似乎已到了尽头。
他一直都是个聪明人,什么都不提,也许才是最好的结局。
然而,既然是个聪明人,又为何要告诉她:杨修之死的背后,是怎样不堪的真相?
应该从很早很早之前,何晏便已投靠了曹丕,来做为自己的保命之途。他早就明白,曹植的爽朗放旷,根本抵不过曹丕的阴微深沉。
既然杨修早就是曹丕的人,那日雪地之中,杨修与任儿的相遇,是不是也在曹丕的安排之中呢?乃至那时杨修对于曹植起过的恶意……但杨修对于曹丕,也不见得是那么忠诚。曹丕利用他,他也在利用曹丕,他对曹氏的恨意,才是从头到尾,最真不过的东西。只是,他以为他是在挑动鹬蚌相争,却终究被鸟尽弓藏。
曹丕杀了他,看似是恨他挑拨自己兄弟的关系。其实,不过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行径。
织成看向远处的邺都,在夜色之中,灯火辉煌的邺都,比起最初她来到这个时空之时,又显得繁盛了许多。那些灯火,在平时看来是夜宴笙歌的代名词,而在此时的她看来,却仿佛是密林之中,那密密麻麻的猛兽的眼睛,令人不寒而栗。
织成回城之时,在路上正好遇到了董娴派来寻她的护卫。她面色如常,看着那群护卫以一种如释重负的神情迎上来时,却在心底不由得暗暗对董娴十分感激。
如今她身为世子妇,再不象从前只是一个江湖中的董真。行走之际,身边不说从者如云,也绝不能独身一人。先前她心焦于杨阿若的离开,董娴应该深谙她的心意,不愿让别人来打扰她,才刻意拖延了这么久,方令护卫等人前来接她罢。
有了这样一段缓冲的时间,她的心情才会渐渐平复,又能回到世子妇的正常生活中来。
因执有世子府的令牌,邺都已关闭的城门再次开启,织成为首,纵马入城。
回到府中时已是华灯初上,董娴出来相迎,织成问了问,才知道曹丕仍然没有回来。这些时日他忙忙碌碌,大概白日在桐花台的那次短暂的会面,对他和她来说,都足够奢侈了。只有元仲一人坐于她的殿室之中,伏于一块镶有锦边的苇席之上,正兴致昂然地玩着一个大如拳头、四四方方却又五颜六色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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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成一眼认出来,那是她依着另一个时空的记忆,给元仲做的玩具魔方。元仲十分迷恋,最近几天吃饭都匆匆忙忙,便是为了抽空来玩这个魔方。
淡淡的灯烛光晕,投在他的发髻上、脸上、身上,有一种特别温馨的样子。
织成不免有些感慨,这个地方,终究还是有人等她的。不是曹丕,而元仲。
此时见她进来,抬起头来,黑眸顿时一亮,欢喜地叫道:“阿母!你回来了?”
“元仲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没有跟吴先生学习经艺么?”
曹丕对这唯一的儿子还是颇为看重的,元仲的师傅大多为大儒。但曹丕还是指了吴质为他传授所谓的“经艺”,时间定在每月的八、十八、二八这三天的下午。其实却是因为吴质此人出身微寒,多机变、擅狡计,与那些严直刚正的大儒一起传授元仲,却是大有裨益。
毕竟,曹丕唯一的儿子,将来不是为了要成为饱学之士,而极有可能是君临天下的皇帝。只知道严直刚正,却不能洞察机谋,那怎么能行?
吴质也不比那些大儒教学方式单一,有时会带元仲爬山骑马,甚至是钓鱼嬉戏,还去过市井之中游晃,却自小事之中,分析治国大道。元仲还是很喜欢跟这位“先生”一起学习“经艺”的,上午采了桐花,吃过午食便欢欢喜喜地去了。不过没想到今天回来得这么早,以往逢吴质授课,元仲往往要与吴质一起共进晚餐之后才会回来。
“阿父来了,与吴先生谈了许久。元仲等了半晌,忽然想起阿父既然在此,那今晚便无人陪阿母用晚食,于是让伍叔给阿父说一声,元仲便先回来了。”
伍树便是伍正强,一直都是曹丕的心腹,随侍左右。
织成不以为意,也知道董娴已在安排传膳,便先摸了摸元仲的头,问道:“你等阿母这许久,一定早就饿了,可要先吃几块点心?”
“我在吴先生那里,等他和阿父说话的时候,已经在旁边小室里偷吃过吴先生的点心啦。”元仲抿嘴笑道:“吴先生早上又去了市集,买回一种碎肉胡饼,涂了厚厚的羊油,可是却不像别的羊油那样油腻,便是冷了之后吃也别有风味。我去之时,他便给过我一块,我知道他把这胡饼放在旁边的小室之中。所以偷偷又去拿了一块。”
一边笑得极是得意,像只偷油成功的小老鼠:“我阿父和吴先生说了许久的话,却没一个人发现我就在隔壁。我偷偷揣在怀里,趁着他们说到中途,阿父起身更衣之时,便又悄悄溜了出来。路上就把那胡饼吃得干干净净啦。要不是阿母说你不爱吃羊油的,元仲还能帮你拿一块出来呢!”
“你真调皮!”
织成不由得失笑,但又皱了皱眉,道;“怎么能偷先生的胡饼!”
“是先生说的,那放胡饼的匣子,便是我的零食匣。里面还放着许多别的吃的,不过都是从市集上买来的,滋味虽鲜美,却怕不干净,恐我的侍婢不让我多吃。所以我想吃的时候,只能一个人偷偷去那里拿,偷偷吃掉,不要告诉别人。”元仲连忙安慰织成:“阿父也说过,无论吴先生让我做什么,我都可以做,但做完之后,要去问董先生这事该不该做。”
这个吴质!这人倒是极懂得如何使用亲和力!只这一招,便拉近了元仲与他的距离,将零食匣变成了他们共有的秘密。其实以吴质的谨慎,即使从市集上买来的食物,也一定挑了又挑,怎么可能不干净?羊油胡饼,也未见得是什么了不得的美味。真正用来吸引元仲的,恐怕正是这种“偷”的方式罢。
只是,这样教育孩子,虽有小聪明,终究不是方正厚朴的大道。曹丕令吴质来教元仲的同时,又叮嘱元仲要请教董先生。这位董先生据说乃董仲舒后代,于儒家经学十分精通,且颇具品德。想来曹丕除了要用到吴质的这种小聪明外,只怕也是在拿吴质当反而教材,培养元仲的分辨能力。元仲小时候能见过吴质的种种做法,长大了遇到狡黠的臣子,才不易被欺骗。
曹丕身为父亲,也真是用心良苦。
织成至此心稍稍一安,便没有再在吴质的教育方式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换了个话题,问元仲道:“这种羊油胡饼虽不腻,但怕冷风一吹,还是会坏肚子。回来可喝过热热的汤饮?”
元仲点头道:“娴姑已经给我喝过了。”
织成心事重重,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看他玩那魔方。元仲把整个魔方扭来扭去,用尽了办法,也未能把蓝色的几块扭到一处,织成虽然知道方法,却为了要培养他的思考能力,只在旁边含笑看着,却不发一言。
元仲越是心急,额上都又要渗出汗意,终于将那魔方往席上一放,不由得象个大人般,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懊恼道:“元仲太没用,连个魔方都拼不好。阿母这样厉害的人,一定会不爱元仲的。”
织成瞧着他这番大人般的情态实在有趣,正想唤董娴来问晚食准备得怎样了,闻言不禁一怔,笑起来道:“阿母哪里厉害了?又怎会不爱元仲?”
元仲想了想,又道:“从前的阿母倒是不厉害,可是……”
织成听他小小年纪,居然想得还很多,笑意更深,又怕他想起任儿难过,故意扯开道:“好啊,我这般爱你,你还是嫌弃我厉害。”
“谁说我嫌弃阿母厉害了?”元仲急道:“我也算是阅遍天下美人了,可是最爱的,便是阿母你啊!”
“小小年纪,也敢说阅遍天下美人!”织成不禁大笑,心中的阴霾也散去不少,拍了拍他的后颈:“你阅的是你阿父府中的美人罢?”
没想到元仲竟连连点头:“可不是!我阿父的姬妾之中,美人可多了。有的冰骨*,有的媚艳华满,有的典雅贵气,有的……”
“你这些词儿都是从哪儿学来的?”织成没好气地打断了他:“别又是吴先生教的罢?”
“阿母猜得真准,这正是吴先生今天跟阿父说的呢!”
元仲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想吴先生能跟阿父说,我当然也能跟阿母说,对不对?”
这孩子!是不是在万恶的封建社会,连孩子都会成熟得早一些?
还有那个吴质,好端端地跟曹丕说这些干什么?难道曹丕还准许他对自己的姬妾评头论足不成?这倒奇了,她可是最了解曹丕那种“属于我的谁都不能染指连看一下都不能”的占有欲的。
她忽然心中一动:“说阿母厉害,也是吴先生向阿父说的么?”
那些姬妾倒也罢了,如果曹丕居然任由吴质对她也评头论足,她可不会容许!
“不是啦,是阿父说阿母厉害!”
元仲居然满眼都是“你真的很厉害么”的崇敬表情,腻在了她的肩膀上:“可是阿母,你再厉害,也不能不爱元仲啊!”
“阿母当然爱元仲,这与厉不厉害无关。”织成伸手揽住他小小的身体,松柏般清新的香气隐约可闻,这是织成令人专为元仲合成的香料。时下贵人子弟不薰香,便会被认为是粗野不通礼仪,但年纪太小,薰那种浓烈的香料又觉不妥,织成为他制了这香,也是反复试验过的确不剌激皮肤,也对幼嫩的呼吸道无碍,才让他去用的。当时只因她的确对这个失去亲生母亲的孩子有着复杂而真挚的感情,即使是在这样的小事上,也是极尽了她的心意。
然而此时,这松柏自然的清香,带着山林的气息,给她的心灵也带了极大的慰藉。
“就知道阿母最好啦!”元仲欢呼一声,将自己偎进她的怀里,得意地说:“还是阿父有眼光,吴先生说,阿母太过厉害啦。阿父却说,若是阿母不厉害,又怎会做出那什么……什么劈……劈雷……”
织成心中仿佛有物重重一击,连呼吸都在瞬间停顿。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如同在遥远的夜空中飘忽的风一般,轻轻说道:“是天雷霹雳弹罢。”
“对对!”元仲的话语那样惊喜:“就是天雷霹雳弹啦!原来阿母真的会做!”
“你阿父……为什么会说起天雷霹雳弹?”
织成只觉自己的胸口一阵麻木,巨大的冲击似乎堵住了所有的经络一般,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和吴先生……还说了些什么?哼,吴先生……”
她努力作出娇嗔的语气:“吴先生是不是在偷偷给你阿父找姬妾?不然为什么会说到冰骨……冰骨*什么的?”
元仲依偎在她怀里,看不到她此时的神情,歪着头想了想,又道:“找姬妾好像是没有……不过吴先生说,听说主公对甄夫人极尽心思,甚至挪用军费去营建什么花房,为的不过是保住甄夫人最爱的那个什么‘茫茫’,惹得朝中沸议,实属不智。须知天下美人,有的冰骨*,有的典雅贵气……”
他伸了伸舌头,或许是想到方才织成因此而嗔怪,撒娇道:“阿父就说,朝中那些人皆为腐儒,只以为阿母乃妹喜妲已之流,却不知阿母最厉害,因为阿母会做那个……雷……雷……天雷霹雳弹!”
天雷霹雳弹!
曹丕居然还没有忘了天雷霹雳弹的威力!可是这段时日,不,是二人相恋以来,他却从未在她面前提过一字!
他心机深沉,她素来都知道,然而……然而……
他到底还有多少事在瞒着她?
玄武陂遇剌,是为了置死地于后生,一面能迫使曹植等人加快争嫡,一面利用曹操的舐犊之情,成功地娶她为妇。
临汾公主的下嫁何晏,
元仲得意洋洋:“阿父还说了,阿母擅织,且在巴蜀、东吴皆有根基,又将那些地方的豪强大族都利均……”
“利益均沾……”
“啊,好象是这样说……”元仲努力回想,与有荣焉:“加上蜀中锦府已受重创,吴地又始终不见起色,而阿母向来多巧思奇计,只要有阿母在,我魏锦终将涵盖天下,那时价比黄金,蜀地吴中皆要甘拜下风。别的不说,单是那棉花……恐怕就大有玄机……”
他想了想,困惑地问道:“阿母,什么是棉花?”
棉花……
织成只觉自己整张脸都仿佛僵住一般,却还是要强行挤出一丝笑意来,答道:“棉花啊,就是阿母在后园之中种的那种花卉,样子不好看,可是少见……”
说话之间,却觉一颗心不停下坠、下坠,一直坠入冰冷的深渊之中……
“元仲,阿母有些不适,你……稍后让阿娴陪你用膳。阿母……阿母……”
她轻轻推开元仲,猛地站起身来,想要唤董娴进来,或许是起身太猛了些,眼前忽然一黑,继而天眩地转,便往后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