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九年十二月,魏王曹丕不顾臣僚劝阻,再次南征东吴。
出征之前,议郎辛毗谏劝曹丕,说如今魏地虽广,但人口稀少,国力尚未雄厚。还是应当养兵屯田,织锦为造,行富国强兵之策十年。十年之后,国力大昌,到那时无论击吴还是攻蜀,都如雷霆万钧,而蜀吴固不可挡。
然而一向虚心纳谏的曹丕却反驳辛毗,说十月间也曾决定征吴,但那时众臣谏言,因孙权刚与刘备争夺荆州的一些郡县打了一仗,夺回了三个大县,刘备不得不谦辞重金求和,吴蜀再次结盟,士气正盛,魏国不宜用兵,只好按兵不动。
如今已过去两月,东吴士气已经平复,当然应该再次攻吴。
辛毗再谏,曹丕勃然大怒,在殿上拂袖而起,厉声喝道:“如今若不攻吴,难道要坐视其壮大实力,而将这样的大患留给我的子孙后代来处理么?”
殿上群臣闻之颤栗,辛毗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果真再未进谏。但明眼人皆看得明白:辛毗所担忧的,并非是东吴士气,而是魏国自己的国库,是否充实到能支撑这样大的战役。
只是辛毗在退朝之后,一眼瞧见了吴质,悄声问了句:
“甄夫人安在?”
吴质微微一笑,脸上神情有些微妙,却只摇了摇头,道:“甄夫人患有恶疾,已移出桐花台,搬到别宫养病去了。”
辛毗一怔,却默然而退,再也没有说一个字。
吴质脸上笑意也很快隐去,在原地伫立了片刻,才疾步走出大殿。
而此时的别宫之中,满面泪痕的董娴,正伏于榻边,揭开锦被,为榻上所卧之人仔细清洗背部,并用一根光滑洁腻的白*,小心地沾取一边玉盒里的药膏,再轻轻地涂于靠右的背脊之上。
在那右脊之上,是一道约有三寸的创伤,已经过去了近两个月,当时幸好那箭射得略略偏了些,未曾伤着脏腑,再经过谷少俊的妙手调治,不但保住了性命,此时如孩童嘴巴一般的裂口已经长拢,且覆上了一层粉红色的嫩肉。但与周围那洁白的肌肤相比,这道创伤还是相当的醒目,即使那粉红之中,也带着几分狰狞。
董娴每次敷药膏的时候,都要哭上一场。
织成已经习惯了,此时不由得苦笑道:“阿娴,你哭什么?我拣回一条命来,已是上苍庇佑……”
她沉默了片刻,笑道:“也不知这条命,还保得住几日。”
“夫人!”
董娴呜咽道:“你何苦如此?只要向魏王说上几句软话,他……其实婢子看得清清楚楚,魏王他对夫人,用情颇深。便是到了这样地步,他对外面还说是夫人得了恶疾,这才移到别宫养病,想来也是为夫人留了条后路,将来只要‘恶疾’养好,便能复尊荣如故。夫人你就低一低头罢……”
织成闭目不言,过了半晌,才道:“阿娴,你且出去罢。我有些累了,想一个人躺会儿。”
董娴赶紧住嘴,惶然道:“婢子多嘴了……夫人莫恼,婢子这便出去……”
织成俯卧于榻上,看得清榻上铺着的锦褥,是绿底如意牡丹纹锦,这也是她的杰作。其实如意牡丹纹并不属于汉代,而是与瑞草云鹤纹、百花孔雀纹、翠池狮子纹的锦匹一样,都是兴于宋代。她曾为魏锦殚思竭虑,甚至不惜将自己学到的超越时空的知识都用了进来,不但改进了织机,还为魏锦丰富了如此多的颜色和纹样。加上她过去在各地的经营渠道,否则即使成都锦府势微,也轮不到魏锦的上位。
但自从她上次托病将织造司交出去之后,郭煦虽然也是竭尽全力想要做好,无奈是比她少了这千余年纺织文明的知识和经验,更少了她昔年沐风栉雨、出生入死在吴蜀等地打下的基础,魏锦的销量不断下滑,据她在织造司中的心腹所言,较之她当初执掌织造司时,销量已不足从前的十之五六。
或许正因为此,曹丕才急着攻打东吴罢。
她所居的这座别宫,正是当初的万年公主府第。占地颇为阔朗,环境也甚是幽美,她除了不能离开别宫,曹丕并不限制其他人的进出,算是一种半软禁。故此对于外面的情形,也时常会有意无意地传到她耳中来。
曹丕上一次攻打东吴,其实只不过是个幌子。为的正是要诱出她的底细来罢,不然他心中始终不安。只是他没有想到,她并没有动用她昔年的旧部和势力,而是用了另一种更惊世骇俗的法子——她要飞离这个世界!
那样的情形,完全超越了这个时空的人类,对于世界的认知。她居然能凌空飞翔,似要逐日而去,那么,她究竟是妖是魔,是仙是怪?
无论他是怎样震惊,至少他心中的看法,却始终未曾流露半分。
甚至连董娴,也不知道她为何好端端地出去,却是气息奄奄地中箭回来。董娴猜到她定是触怒了曹丕,却不知道,她还有那样惊世骇俗的举动!
他隐瞒了这一切,而他当初带在洛水边的甲士,她再未见过任何一张面孔出现。那么,他应该是将关于她的这件事情,都抹得干干净净罢?
或许正如董娴所说,他还在给她“留一条后路”,如果她肯屈服,等“恶疾”痊愈,她便又会是他的正室夫人,甄氏的阿宓。
然后……她再倾尽心中所学,为他织锦、筹资、争霸天下?甚至是交出天雷霹雳弹的方子,令军威大震;再种出棉花,制出棉织品,令魏地纺织业独居鳌头,达到“衣被天下”的地步?
然后魏国富甲天下,有了强大的经济支撑,吴蜀自然不在话下,他统一四海,欣然登基,揽万里河山于怀,岂不快哉!
她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唇角,露出一丝冷笑。
更没有察觉到,曹丕不知在何时,已悄然进入殿室之中,正满脸阴郁地凝视着她:
“阿……阿宓……”
她陡然回头,四道视线顿时撞在了一起,又蓦地各自游移开去。
这是她中箭之后,第一次见到他。
但对于他,或许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她。
在中箭后的剧烈痛楚中,在随后因伤势而发起高烧后的昏昏沉沉中,她隐约感觉到他的存在,听到他焦急的叫声:“阿宓!你醒过来!求求你一定要醒过来!阿宓……”
他有没有哭过?记不清了。只记得说话声中带着少许的哭音……
他似乎还紧紧握过她的手,说过许多絮絮叨叨的话,不过那都仿佛是在一个遥远而沉重的梦境里,醒过来时,连梦境的碎片都不记得了,只有一抹关于梦的淡淡阴影。
等她完全清醒过来时,只有董娴在她的身边,哭肿了眼睛。
然后一天天地过去,养伤,伤口慢慢长好,她还是只敢俯卧着,偶尔侧一侧身,在董娴和其他侍婢的小心搀扶下,慢慢地换个姿势。
日子就这样,钝钝的,仿佛小时候在一本书上看来的:山中无甲子,岁月不知年。
这华美而广阔的别宫,幽静安宁,就象是真正的深山。
然而,他这山外的来客,就这样鲁莽地一脚踏进来,踏碎了她那假设的宁静。
“魏王。”
她漠然地应道:“恕妾无礼,实在无法起身拜见。”
“阿宓,你……”
他脸上忽然掠过一道怒气,疾步冲到榻前!匆忙的眼风里,依稀看见他手中似有一物。
织成不由得闭了闭眼,头皮发紧,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伤害……
噗!
是一包东西丢在榻上!
织成睁开眼来,正看见那包东西软软地陷入锦褥之中。外面用来包裹的只是一层薄薄的纱罗,此时颓然散开,里面的碎片跌了出来!
织成的瞳孔忽然收缩,本能地伸手出去,抓住了一把碎片!
光滑而冰冷的布料,是如此的熟悉!
是那件“天衣”!当时穿在身上,被箭穿透背脊时,天衣应该也被穿透了一道口子罢?所以气流从中缓缓泄出,无法再托起她的重量,所以她才会如羽毛般从空中飘落下来……
但眼前的“天衣”,却是一片一片,完全碎裂!每一片,最大的有如婴拳,最小的只有指肚大小,而且边缘整整齐齐,一看便知是被利器斩成的粉碎!
“我知道,你后来受子建他们挑拨,便已在心中恨我!你恨我在利用你的才能,你恨我对你的爱情从未纯粹!”
他的话语仿佛一盆冰水从天而降,瞬间将心中最后的温度全部浇透!织成紧紧抓住如意牡丹锦,将它捏得皱成一团……若非如此,指尖便要深陷到肌肉中去了……
“后来……你与我渐行渐远,而我……我又临幸了郭氏!你更是对我积恨于心,甚至想要离开我!”
仿佛窒了一窒,织成闭着双眼,只听他厉声喝道:“孤是魏王,天子无能,汉室祚微,将来这天下都将是我的!”他伸开双臂,长长的广袖如锦绣的帘幕,在原地打了个转,又蓬然落下,掀起一股沁骨的冷风:“后宫如果空虚,朕……朕如何平抚朝堂诸臣之心,天下人会如何看你?又会如何看我这个君王?一个惧内的君王,又如何会是天下共望之明主!一个只知情爱的君王,又如何能平定战乱,一统江山?你将为我的皇后,我的江山,必有你的影子!你身负奇技,为何不能帮我?我不管你来自何方,是否这世间之人,只要你落入这世间,你便要守这世间的规则!身为国母,焉能狭隘如此?”
织成紧紧地闭上眼睛,耳边只余他的咆哮,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以他的立场,他这样的说法,或许真的没有错罢。
在这个时空交错的乱世,在这以儒道治国的古老世界,正如他所言的那样,不管她来自哪里,都要遵遁这个世间的规则。可是,就因为要得到这所谓的天下,为了君临天下,那共许一生的誓言,那两心如一的期盼……难道就能理直气壮地不作数么?
她从未象此刻这样绝望地发现:他与她之间,隔着一千余年的时间的鸿沟。
“难道我就不失望么?我真没想到,你是这么骄傲,这么高洁!”他一字一顿,仿佛那些字都是从他的牙齿里挤出来一般:“你明明有超越常人的智慧,明明有着神秘莫测的本领,也明明知道我的志向远大,却偏偏不肯帮我!”
“你知道我有多累么?从衮州那场大雪中侥幸拣回性命,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忐忑不安,患得患失,为将之争,嫡子之争,天下之争!上苍也在一步步垂青于我,大哥战死,冲弟早亡,真正有实力争夺世子之位的,最后只剩下我和子建!而你……你却在此时与我生了狭隙!”
他突然怪怪地笑了起来:“你一定觉得,我对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有利用,并未付出真情。可是子建呢,陆焉呢,刘备呢,他们一个个的,难道就没有利用过你么?陆焉早就明白你的来历,若不是如此,他又何必对你一再照顾?子建若不是看出阿父对你的另眼相看,又何必一再结交于你?刘备若不是如我一般看中你的才能,又为何要对你一再迁就相助,甚至以金屋求娶!”
他的呼吸之中,仿佛都腾起炽人的烈焰:“为何你却只对我如此苛刻!我即使是有利用你的心思,但你又不是外人,你是我的妻子!妻子当以夫为天,我对你又是真心喜欢,你所拥有的一切,为何就不能为我所用!何况这广袤天下,即使被我得到,我也终将与你共享!”
织成闭着眼,伏于榻上,整个人宛若风暴当中的小岛,无论风暴如何肆虐横行,始终屹立不动。
曹丕的声音陡然低了下来,带着几分苍凉的嘶哑:
“你爱我也好,恨我也罢,我……我都不放在心上……如今我亲手毁了你的天衣,你再也无法离开!是生是死,你……都是我曹丕的甄宓!”
脚步声疾然离去,带起微微的冷风,拂动了帐前的组绶,绶端缀着的珍珠闪动如泪光。
两行眼泪,从织成的眼角滚落下来,恰好渗入锦褥之上的如意牡丹粉色的花瓣纹路之中,很快消湮不见。
建安二十年,五月初,曹丕亲征东吴,东吴守将徐盛素有智计,以芦苇编作假墙,竖在港口两边,又把长江里平素游戈的各种船舰全都藏到港内,被苇墙掩蔽得严严实实。
曹丕大军到后,先是看到长江里一艘船都没有,甚是奇怪。谁知第二天江上忽然出现无数船舰,绵延数百里。且两边皆是城墙,仿佛一夜造成。
曹丕见状大惊,叹道:“我大魏虽有虎士,东吴却智士辈出,能一夜之间造城放舰,连绵竟达数百里,足见其实力雄横,孤实难于朝夕平定东吴啊。”
曹丕虽率军返回邺都,然在朝中势焰愈炽,天子深居宫中,百官虽月旬而未谋一面。
建安二十年十月,曹丕逼迫天子刘协退位而成为皇帝,称国号为魏。追封曹操为武皇帝,庙号太祖。刘协退位之后,被封为山阳公,并将两个女儿献与魏室为嫔。其余朝臣也各选族女入宫,各有封秩。
如今曹丕后宫充盈,较之从前为世子时的数十人,竟增了十余倍,有数百余人之众,但高秩者却不多。除献帝二女外,还有已被封为贵嫔的郭煦,被封为贵人的李氏、阴氏二女,贵嫔乃是新号,与夫人、贵人并称三夫人,相当于前朝的昭仪,仅次于皇后,位视三公。而嫔在三夫人之下,秩比亭侯。
其中李氏、阴氏皆出身大族,其父兄在朝野之中,颇具实力,并已逐渐成为曹丕心腹股肱。
而令人费解的是,曹丕对于自己的正妻,据说因身患“恶疾”,在邺都别宫休养的甄氏,却并没有封为皇后。
但其供奉仪制,却等同皇后,无论宫中又充入多少出身世族名门的女郎,也终究未有一字涉及封后。
(有一点要注明,其实曹操为魏王时,曹丕应称为魏王太子,而非世子。织成也应为太子妃,而非世子妇。但是……因为我始终觉得太子听起来有点……所以我就自作主张改为世子。此书并非正史,时间与情节多与历史真实有所出入,读者君勿怪。)